风雨渐多,在齐国生活了十八年,谢当归依旧如最初来到齐国那时讨厌这里的气候。他顿了顿执笔的手,默默计算了一番时日,然后将笔下的“二”多添了一笔,改成了“三”。
那一晚他与楚绪言的谈判所牵扯的利益方面并不算广,几番交涉过后,算是互有取舍,说不清是他赢得了更多还是楚绪言赢得了更多。之后这几日的绝大多数时间,他便是在处理此次胜利所获得的那几方面的“战利品”中度过。仅剩下的一点时间里,他也没有休息,而是对接下来一系列早已谋划过的行动进行更为详细的补充。此前他在与谢琦的闲谈中已有了对大体方向上的确定,如今则是从各处细节上再进行一些抽丝剥茧的更深层次的剖析,而后自然是寻找其中有可能存在的联系,方便他加以利用。
如他前些时候与谢琦所分析的那般,楚绪言尤其擅长做这类事情。他已经在此吃了一次亏,总不能再一如往常。大局上依靠武力做支撑是没有问题,可他想要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自然不能一味用武,否则他根本不需要谋划如此多的事情。
细枝末节的东西免不得散乱零碎,要从这些方面着手,无论如何天才也总归是麻烦的,他毕竟是第一次进行如此繁琐的工作,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只能闷着头去做。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此操作了几日,还真让他找到了两条可以加以利用的线索,便是此刻他所写的这封信的内容了。
“三日后以其姐姐芙贵妃的名义请蓉贵嫔前往卿凤殿一见。”
如此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魏蒲了。谢当归又推演了一番,彻底放下心来。不知道楚绪言又会做出如何反应,他与魏皇后的事情……呵呵,不愧为忘恩负义之典范!
谢当归又想到楚绪言,便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七天前的那个晚上,两人时隔十七年的再一次私下会面,除却一直昏迷不醒的桓王,再没有外人在场。
破釜沉舟的魄力他肯定不缺,破釜沉舟后他所带来了压力却是楚绪言完全无法承受的沉重,因此楚绪言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退让。而他退让的结果便是如今这番景象的起因。
这几天的事情全部做好了谋划,尽是些零碎小事,但聚在一起还是能形成一阵气势不弱的洪流,至于能否一举冲溃楚绪言他们,答案肯定是不能,但至少能破开一个口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了这一个口子,他与太子等人的联盟的崩溃就是迟早的事。至于琦儿的婚事……
太尉府与桓王府上同时张灯结彩,从太尉府通往桓王府的一条路上都挂上了大红灯笼。琦儿明日便算嫁出去了,等至此刻,他竟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比如不舍,比如心疼,以及一些犹豫与自我怀疑。
事已至此,我做这些事情究竟有何意义?亲手把琦儿往火坑一步一步地推进去?复仇?还是忘恩负义?
谢当归茫然自问,随即陷入长久的沉默,独自咀嚼着如此问题,却不知如何回答自己。
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自言自语道:“事已至此……不错,事已至此,何必庸人自扰。正如我当初扶持楚绪言,归根究底还是一场意气之争,又岂能料到如今他竟成了我诸多计划中的最大阻碍。当年毕竟太过年轻了,若能有我此时一半沉稳,或许能沉得住气,也不至于平白为自己树立了强敌,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但事情毕竟赶到了这个地步,如何发展已经非人力可以左右,他们也好,我也罢,唯有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三分属于运,不去强求。功成,我便将这天下都为琦儿挣来。”
“此事的凶险非同小可,谁又不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万事想要做成,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如今只是付出无足轻重的名节,已是最好的选择了。也不知朗儿那边如何了,事情应该进行的比较顺利,那边总不至于让他们几个小家伙轻易犯险。便不多理会,想得太多了,就容易头痛。唉……”
咕咕——
谢当归扔下笔,快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一只羽翼洁白的信鸽嗖的一下钻了进来。
谢当归从它的腿上取下信纸,展开后便皱起了眉头。
“段贫暗布人手,我的身份恐有暴露危险,望尽快出手解决。”
谢当归随手将信丢到蜡烛上,直到它燃烧殆尽,他才收回目光。段贫也算是他的老熟人了,双方倒没有什么芥蒂,但如今阵营不同,是敌非友,对他下手是有足够的理由,但还是令他心中涌起一阵不舒服。
他自认平素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大概是因为他来到齐国的最初几年内所表现的杀伐果断影响太过深刻。当然,那并非是因为他嗜杀成性,而是当时情势所迫。他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与救主的戏码,一跃而成了下将军,无论朝堂还是军队,对他不服者众多,若不狠下心又怎能迅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站稳脚跟。这段时间大概花费了他八年的时间,然后他就被封了太尉。而这之后的八年内,他再没上过战场,杀人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胸中的杀气不觉间消弭了许多。
那一夜他孤身闯入王府,接连杀了不下十人,鲜血四溅,他心中无比平静,犹如一潭死水,抛进去十几具尸体也泛不起一丝波澜,反倒是难以遏制的厌烦充斥了他的内心。难道真如他二哥在信中所说的“阴谋诡计使得多了,便逐渐失去了武勇”?可他能放开手脚使用阴谋诡计的底气正是来自于他的武勇,现如今反倒是本末倒置了。
整个计划眼看着就要走到最后一步,他需要多动一动,松松筋骨了。这个段贫算是主动送上门来,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不如就趁着明日的喧嚣热闹,让烛火的红色更深几分。
段贫是八品高手,京城中公认的八品第三,但谢当归却清楚知道,他实际应该是八品第二,并不是因为李繁或是赵刚弱于他,而是因为李繁……其实早就不在八品之列了……
段贫擅长拳法,独创一套威猛刚强且连绵不绝的拳法,一旦被他近身便会被他牵入不死不休的死战境地,因此得了个“虎贲拳痴”的名头,而他的身法也是灵动迅疾,可却是用在逃跑上的,据说是当年那一场导致他失了左眼与左耳的战斗给他的警醒。对付他这种人……
咔嚓——
谢当归用力捏断了手中的笔,折断处的锋锐刺入掌心,鲜血失去束缚便顺着笔杆缓缓流出。谢当归皱紧眉头,轻轻甩了甩手臂,将断笔丢掷一旁,却对鲜血淋漓的手掌置之不顾。
足足过了半刻钟,他突然握紧了拳头,然后伸出食指与中指,在胸口、腹部、肩膀以及大腿处连续点了二十七下,随后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整张桌面。
武勇!武勇!
决定杀一个八品,何时需要思索这么多了?谢当归啊谢当归,这么喜欢用阴谋诡计,那干脆就不要这些功力算了。八品对八品,很公平。希望这一战能为他找回一些往日的热血沸腾的感觉。
亘古以来,夜都一样,星星亮一点还是暗一点,或者是天上没有星星,对寻常百姓来讲,唯一的影响只是明天或许要下雨这一桩事罢了,对于司天监而言,那是生活,对于谢当归而言,是心中最思念的她。
“明天看样子是个晴天。”谢当归站在谢琦身边,望着满天繁星,平淡地诉说着,“那一年我与你婶婶相遇,是在一个小镇上,名字大概是福平镇还是福宁镇,也或许是平宁镇……呵,我竟然想不起来了,时间毕竟相隔太久了啊……”
“那时我与你的小姑姑是从家乡一路逃灾逃到那里的。我竟然忘了那个小镇的名字……它究竟是叫什么名字呢?”谢当归沉默了,心绪烦冗。
思索无果,谢当归终于叹了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道:“但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说……她从怀中拿出一个馒头塞给我说,‘这是我哥哥让我给你的’。呵呵,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明明就是她偷偷拿了那些个馒头,然后躲起来偷吃,最后剩了一个吃不掉,又害怕被她哥哥发现,不得已才硬塞给我的……哈哈哈,她至今也不知道,我曾经问过二哥这件事,而事情的真相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那个馒头确实是救命的馒头,也是因为那个馒头,我和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二哥打了一架……她当时竟然拿我妹妹做人质,不过威胁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哥哥……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很滑稽?”
“现在想来,真正促使我喜欢上的事情根本不是她送给了我一个馒头,而是她拿我妹妹来威胁她的哥哥吧……她那么聪慧,古灵精怪……”
“她漂亮吗?”谢琦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她漂亮吗?”谢当归喃喃道,“这世上没有人比她再漂亮了。不不不,你的小姑姑才应该是世上最漂亮的人,因为那是她自己说的……她曾说过——谁?”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