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六当年有些太过娇贵,执拗的像一根筋。如此开窍开错了地儿,就连累他的考学总是不走运——不,当年的他应该还没有后来的时候这么老,那就应该是张小六啦!是大号叫做张世宾的张小六。他咬牙复读了两个年头,竟然也还是不能上道儿,白白地牺牲了姐姐们留给他的宝贵机会。却也只好再把这条光耀门楣的通天大道,让给自己的弟弟张世寅张小七。姐姐们都出嫁走人各过各的了,张常顺老两口的打拼,可经不起太多的折腾和消耗。
回家最靠谱的门面活儿,是张常顺几多求人的良苦用心——“咱就为了咱家孩子辛苦受累”的天大人情,跟着大表叔沈志武学做木匠。随着全面开放和包产到户,踩百家门的手艺人,比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可就越来越有着许多更让人看好的庄重体面。只是满腹委屈和郁闷的张小六,一时间就是拐不过这个弯儿来。
“梓匠轮舆,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张小六很会引经据典告诫全家人。一方面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打小宠起来的娇滴滴心性儿,又因为高考连番失利尤其愤愤难平,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任是谁来喝、劝,他就是一个死活不同意,就是不给大表叔这个做师傅的“脸面”。
拉大锯,抡大锛,那个可都是正经动力气的活儿,我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儿,你们谁能舍得?我的命运我做主,我要踏遍四海游五湖!
顿挫了多年的高中生水准,已经让他很能够喊的出来。他也真的想狠狠地挣扎一番,他向往的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像当时已经开始流行的许多武侠小说的蛊惑,他一心想着外边的世界更精彩,一心想着尽早离开黄花岭这个让人毫无生气的旮旯之地。
原本也不是没有去处。几经周折终于跟游走四方的老奴奶奶有了联系,原本确曾想着要去找覃建光,跟老奴奶奶踏踏实实地学些医道什么的,赓续老张家断了整整一代的中医香火。政策好,时代好,各方面的事儿已经都能让人做了啊!偏偏这个时候,常年漂泊在外的老盲流——老奴奶奶,却就风尘仆仆地回到牧云县,也还专门地来到黄花岭上露个脸儿。
据说是听到了风声,是为了办理全国通行——离开了一步也不能行的身份证才回来的。只是外边虽然推行、检查的紧,牧云偏偏就又晚了好些年头似的。这里当然也还一定有着其他的更多想法什么的,老奴奶奶不说,也就从来没有人多嘴。仍然还是心有余悸的时候,大家也只是随顺打个招呼,并不敢怎么亲近的。而一旦问出事儿来,保不准也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确凿无误的事情就明摆在那里的。覃建光已经长大成人,在外边可就漂不下去了,也就只能带着回到安分守己的老家。当然也还是因为天下太平,大家都在忙着自己那份责任田,都想着自己家里的肚儿圆,一般也都不再念叨老奴爷、跟禹龙成的“旧恶”了。
如此也就是在巴望着,能够在家里给老大不小的覃建光安一个家,成一个家,能够安安稳稳地过一份太平日子。甚至,也还就巴望着,看看能不能想方设法,给老奴奶奶自己,或者就是给覃建光弄一个合理合法的,也正是心高妄想的《中医执业医师资格证》什么的,好开一个小诊所。任你怎样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也还是需要一个个人出路。
在老辈人的心地里依然一言九鼎的老奴奶奶,倒是极力支持“小六子”出门走走,如果家里条件许可,父母准允、放心,见见风光世面才会更好地安稳下来,承当一生的责任,确立人生的规划。对于学医传道,老奴奶奶当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更加欢喜非常:
“但是,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救人活命的宝贝,也只是用来济世救人,行善积德,就像你们老张家祖祖辈辈做的那样。如果是个人养家糊口方面的考虑,那就应该是真正成手之后的事情。一开始就要老是在这方面想着,就会有难以纯正的心地,学问、医道也不会上身的。这方面你跟打小就在这条路上摔打的建光,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所以在这之前,那就要另寻出路,学医期间,咱们不能在这里做任何文章。”
“眼下先要考虑个个人活路的问题,让自己先堂堂正正地活下来再说。你已经大了,也不上学了,总不能再依靠你家里的老头老太,要自己有个担当了吧?而且,这方面的事情,可是深的很呢,你就是有这样的一分心,用了老大的力,也并不就一定修成正果的。不妨先读一些这方面的书,作为一个个人的修养修习,等自己能揣摩个七八成了,再来考虑学医行医才好,就像你首先就要经过生活的历练,才能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儿,人命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人命大如天,咱们不能不慎之又慎呢!”
如此也就暂时打消了这个捞偏门的指望。而且就当时的环境来说,生疏了多少年的老关系了,在村子里偶尔的来往打个招呼,或许还不会让人说话,要是直接拜师学艺,无疑就是俯首帖耳卖身投靠了,那就很不好看,很不好说。无论之前的老人们是怎样的交好,新长起来的年轻人,也还是不宜走的太近。不要因为一下子立足不稳,就让人另眼看待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们,也早就不认可她的那一套了啊!
只是有了老奴奶奶的加持,这就好不容易过了家庭这一关,张常顺答应可以放他出门,只是这个“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也还是应该有一个确切的交待。最好的路子自然是当兵,但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一圈下来没少花费,他却就是没有得到徐永元那份红头好运,又或者既便满心希望的去验兵,也会因为他的视力不合格被刷了下来。他在当时却也不知道有这个最起码的自知之明。
跟随着刚刚兴起的包工头们出门打工,倒是一条很不错的路子。但他也只是个人人都烦的“瞎子”累赘,就是不把“二饼”打下来,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身子又能做些什么?要是自己一个人独自闯荡江湖,张小六还没有正经仔细地打算好,或者说他也还没有那个冲锋陷阵的必须胆色,尤其又听闻了覃建光遭受过的那些苦头和经验,他就更要仔细考虑考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了。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也是正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百般焦虑的时候,突然降临的泼天鸿运,就让张小六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可心和甜蜜,于此忘乎所以,按部就班地开启了自己的美满人生。五姐姐张仕萍匆匆忙忙地跑来,跟他说,陆晓芬出事情了,你还记得她,想着她吗?
张小六前面有五个姐姐,这也是他这个“六”、他弟弟那个“七”的由来。把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编队排行在女儿们的后面,也就像之前的人们给孩子起名“狗剩”的用意一样。是要跟老天打打马虎眼,是委曲求全,哀告可怜,当然也还真诚地希望着能够得到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女儿们的福荫和庇佑。好在天从人愿,他们也真的“留”得住,也“契”得住。姐姐们对于自己弟弟的体贴爱护,作为对于父母的无比孝心,也都能很及时地表现出来。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也并不仅仅是对于女性,更重要的或者还是理所当然的男人们。故此结婚成家也一直都是农家院落里的男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最好标志。即此进入人生本有的角色,让摇摇晃晃的身心有个安伏的着落,从此踏踏实实安稳度日,也就让老一辈完成了自己为人一世的必须任务,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甚至,就像张常顺每每说起小六子的不走正道,之所以有这样那样的孟浪冲动和不靠谱,也应该就是精力过剩心思恍惚,只要能有一个身边人拴着,那就自然都会好了,整个人的精神气象也都会一码的“人间正道是沧桑”了。张小六也已经老大不小,无论穷一点的富一点的,村子里的同龄人也大都已经拖家带口。但是,打小就在女儿国里接受供养,张小六对这种事情却并不感冒。虽然老辈,长辈,包括几位姐姐也可都没有少操心。求学的时候还不好太过着意,一下了学,那可就要赶紧张罗说亲的啊!
大家也都已经成了公社社员,不会再有成分论的牵扯与拖累了,所以,凭着先人的余荫,又有五位格外出众的姐姐,住在牛棚里的张家也还一直都是人眼里的好人家。可是无论是谁的介绍,他张小六也都不乐意。慢慢的连面儿都不见的了——这里也是有着太多的苦衷。见面的时候当然是要认认真真地收拾一番,散漫惯了的张小六未免就要大受约束。终身大事,不得不尔!最要命的是,每一次相亲见面,所有的人们都一定要喝令他,首先就要他摘下那个让人不看好的,不成体统的,不像个庄稼人孩子的近视眼镜。
离了那副三块五毛钱买的眼镜,他也就只能被人看,被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咂摸、掂量,而他除了一团红的,一团绿的,或者是什么别的模模糊糊的古怪颜色匆匆掠过,就什么也看不清,看不着。如此他就只能是丢人现眼任人挑拣,不免也就有些挤眼弄鼻的怅惘和古怪,这就导致看上他的很是有限,往往能够说句话的就没有。所以他也就越来越充满敌意,看看就要走到叶老三的路子上去了。
张仕萍体贴自己的弟弟,说他的缘分应该不在这里,她可是听见他夸过一个女孩子的好呢,只是难为人呢!张小六唯一夸过的女孩子就是陆晓芬。张小六跟陆晓芬是初中同学,自从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在空空的黑板上写下“分道扬镳”四个大字之后,本来也就可能一辈子不再相见。
只是,后来有一次张小六周末从学校里回来,去田庄自己姐姐家里,喊姐姐回家来摊煎饼,不要耽误自己拿饭的时候,还竟然就误打误撞地碰到过一次。当时,仍然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也只是跟自己的姐姐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天呢,那个陆晓芬还是真的能干呢!”
“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老早就定亲了。”
当姐姐的为自己弟弟操心,这是应该的。两个人年纪相近,所能熟知的圈子里,也更要仔仔细细地张罗打落。但是心思力气应该用在哪里,为人应该有什么避讳,这是需要时刻清醒的。
但张小六只是很偶然地随口一说。当时的陆晓芬作为人人夸好的好姑娘,也是让人极为称赞的人。一个弱女孩能够撑起两户人家,能够比拼坡里、地里、家里全副劳作的壮劳力,也实在让人咋舌。有所欢喜和幻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吐了吐舌头,再三申说自己只是偶尔碰到,之前就不知道她是哪个庄的,当然不会这样那样的想。况且,当时的自己可是正在复读苦学力争上游呢!
他只是看到陆晓芬在扛独轮车子攻那么陡的崖头坡,忍不住有些感慨而已。说这个世界上既然有男人女人的划分,那么,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孩子,就都不应该出那么大的劳力。苦累重负,理应让力气大一些的男人们多承担才好,而不应该堆积在女性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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