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传统的老话、俗话、套话,或许已经不值一个呵呵,然而红尘世间无论怎样的翻转,这件言及婚姻与家庭的根本事儿,可就是这样一个从不更改的老理儿。仿佛也就是以此铸成铁打的营盘,而万万千千亿兆众生,也就只是从这里匆匆地走过,路过,撒欢儿流淌,当一个一时半刻的兵。填补了那一次又一次的空档和苍白,最终也就复归平静,黯无声息。
如此,既然小姑姑陆清红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那仅仅大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姐姐陆清白,却也就只有落荒而逃——是嫁给兔子满山跑的另一种宿命。
“从小就一块儿叫起来的小白,小红,差距为什么会这么大呢?小白白明明是更懂事儿,更体贴人的啊!呜呜!这老天爷的安排不公道啊——”
这份伤心疑问,也不止当初可怜兮兮的父母,无穷思念望眼欲穿的时候才会有,或许每一位有所熟悉的兄弟姐妹,乃至人间世上每一个人的心底也都会有。只是作为当事人的陆清白,常裕禄,更多的或许已经不是这种无聊滑稽的浅薄感叹,而是能够活下性命来的侥幸与恩典了!好在一份万般无奈的死里逃生,也还就闯出了自己的一番生天,过上了另外一条金光大道似的好生活。
无论人们对于当年侥幸逃脱的地主崽子残匪羔子,还仍然是怎样的不屑和不齿,但是能够活得下来,活出自己的人生与世界,一切也就不足计较,也不能计较了。虽然陆清白也只是做了城市最底层的扫大街清洁工,常裕禄到老也只是凭一身夯力气吃饭的装卸工,拖车工,可是随着岁月流转光阴荏苒,却就真的活出了老家里没出息的庄户人活不出,也想不出,甚至就是不敢想不能想的天地。
就像当初出走的很多很多人们一样,常裕禄,陆清白就一直没有回过老家。包括常裕禄的父亲作为光荣的尊贵的台湾同胞从台湾回来郑重祭祖的时候,任凭当时的统战部门领导怎样的致电欢迎和上门礼请,他们也还是没有回来。这也包括他们的五个儿子,更多的孙子,孙女儿,也一直都没有任何人回过老家。据说,这里也不仅仅是坎坷颠簸以及劫后残生的心有余悸,也还有当年的当事者们也都还分外逍遥地好好活着,这里也就要有一个不好见的一面,不好说的一句话,自然还是不闻不见为好。
能够离开出生之地,活出自己一家的另外一番生天,常裕禄,陆清白也还就是人生当然的强者。这个强者的辣手与厉害,陆晓芬一下火车就立马领教了。张小六跟随沈志武的大队人马,要转车到刚刚开建的于洪区排污管道工地,陆晓芬则是被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表哥开车接走的。
来到省政府机关家属大院里下车的时候,姑姑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姑姑,并没有让侄女儿进自己的家门,就已经率先找好了下家。
“电话里你爸爸也说的够明白了。是要你到姑姑这里散散心。既然散心,当然就要有散心的去处。这里的王爷爷,就叫爷爷吧,你的表哥表弟也这样叫,这也是咱们老家那边来的人,按庄乡按辈分也不差的。他是当年打仗时候出的关,打完仗就留了下来。现在离休了,身体不便,就需要有人照顾。作为老乡,王爷爷,王奶奶也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家里的叔叔,伯伯,阿姨,各位年轻的哥哥姐姐也都还好。这里也应该就是你散心最好的地方了。”
在王家放下行李,跟人见过面打过招呼,姑姑才又再一次拉着她出来,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这饭还是应该要吃的。走吧,家里也都准备好了,人也都应该到齐全了。咱们就吃一顿饭,你也认识一下你的姑夫,你的表哥表嫂表弟表弟妹。吃完饭,再让你表哥送你回来。
坐在车上的时候,姑姑才问她,我一直就有一个不明白,你跟她们家的琳琳是一个学校的吗?她怎么就顶替了你?陆晓芬也只是无话可说,既便就是要上赶着叫一声姐姐,这可也要赶得上啊!从小就几乎没有见过小姑姑回过娘家,又哪里见过琳琳姐?长什么样儿也不知道啊!至于怎么替代的,她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姑姑也只是一再地叹气,再叹一口气,才说一句我明白了,你不用说我就都全明白了。现在,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了。我们要的可不止是散心啊,孩子!
老工业所在的铁西区,紧邻劳动公园的地界,也还算是沈阳市的市中心。只是姑姑家当时住的也只是跟邻里完全一样的低矮平房。除了几间红砖水泥的打造,其它的配房大多也还是油毡纸,白铁板的遮盖,而这也应该是历经好多次的更新换代了。陆晓芬在姑姑家认识了姑姑家的一家人,吃了自己落脚沈阳的第一顿饭,也就立刻明白姑姑对于自己的安排,究竟是怎样的一份体贴和关怀。
能够明白姑姑的为人和用心,也就立即找到了自己的牢靠踏脚,血缘或许也就真的有几分知音的成分在的。所以,当她回到王家,呆在专门给自己安排的阔大房间里,打量着专门供自己使用的家具,尤其是看着电视上的马兰正在演黄梅戏卿卿我我《西厢记》的时候,她的心里似乎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富足和幸福。置身恍若做梦的天堂里,为了她的人生,她就流了一夜的泪。
侍候老人的事情当然很多,不过这对于干惯家里,地里,坡里方方面面所有活计的农家女孩来说,也就都不在话下了。尤其又是无论做什么,也都还带着一份天然本性的投诚和感激。既便给老人家擦洗身子的时候,有过几次瑟瑟缩缩的红脸,哆哆嗦嗦的害羞,但是在做过护理的王奶奶的细心指点下,也就很快明白所有事情,一切也就都很容易的上手了。
一份实际的劳作胜过所有的语言。带着一份感恩戴德,闲不下来的陆晓芬慢慢地也开始着手家里的其他活计。心细,眼明,干净利索,精力充沛,除了陪着老人,间或推着轮椅楼下花园晒晒太阳,也还有的是时间,也就捎带着连打扫卫生,做饭洗刷,也都能做的很好。再学会了使用洗衣机,不几天,整个王家也就都被她洗刷了一遍。
王家也是传统的老户人家,除了窝在家里的小儿子,一家人也还都会轮流地回来陪着老人住。陆晓芬的能干,体贴,为人懂事儿,说话靠谱儿,包括她所带来的那份老家乡村的朴实气息,自然也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普遍好感。等大家都由衷明白了陆晓芬的蹊跷经历之后,目瞪口呆之际也都有些心疼和惋惜,似乎是生活在大城市里过好日子的人们心肠很软很软似的,竟然就都劝她少做些活儿少管点事儿,多看些书,多休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发展。看看自己有没有喜欢的事情可以做,就大胆地去学习,去做。
因为陆晓芬这份蓬勃旺盛的朝气和魅力,王爷爷家里的大儿子王丰云,却就因此有了另外的想法。王家的小儿子王丰林是市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自由恋爱的对象因为车祸,头几年不幸去世了。留下两个半大孩子堆在王丰云的家里,如此一直也很不是个事儿。王丰林对音乐太痴迷,也还过于念旧,除了一再地拉一曲梁祝寄托哀思,几年下来也就不再考虑什么似的。
作为兄长的王丰云不能不为自己的弟弟操心,看看能干的陆晓芬,私底下也偷偷地问询自己年迈的父母,然后便一再地点拨自己的弟弟。王丰林当然也很同情陆晓芬的遭遇,也很喜欢陆晓芬的能干和懂事儿,把全家收拾的干净周正毫无异味,自己也曾经给她门票,让她除了和自己的家人去听音乐会,去看电影之外,也可以自己约自己的表兄弟表嫂表弟妹们一起去,也还给她介绍让她发展朋友,也还给她许多购书票,让她去买她爱看的书。
之前几乎就是毫无知晓的音乐,突然间打开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手里捧着的书本,也就成了可以踏脚的台阶。陆晓芬也一度迷得着了魔一样。虽然并不耽误干活儿,但是一旦知道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受享和活法,也还有更多的开拓和延展,也就总是满眼的泪。就像当年任何一位乡下女孩突然之间让吃饱肚子了,也就会被撑得满眼的泪。
王丰云看看有戏,当然主要是看到自己的弟弟有了青春复苏的迹象,然后就把自己的父亲送去高干病房疗养,暂时不让也不宜再让陆晓芬做贴身护理,而是让她白天做家务,夜晚上夜校读书,要她好好考虑自己发展的个人事情了。然后才跟陆清白过话,姑姑当然是巴不得。她确曾想到陆晓芬要想改变命运,最好的就是依靠结婚这条路子。
但是,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女儿会这么能干,不几天下来就能打动王家所有的人。只是经多见广的陆清白更是明白,觉得这个事情,还是不能自己做主,甚至自己就不能开口一句话。张小六已经登门问候过,她当然知道陆晓芬已经定了亲,但她也没有跟王丰云说起这个事儿,带着一点或许的腌臜或者希望,就打电话让自己的哥哥来沈阳商量怎么办。
谁也没有想到陆清远,陆清林兄弟两个一下子就都到了。陆清远是来看自己在部队当兵的儿子,兄弟俩走在一起当然也就有个关照,所以也就一起上路了。只是两个人走起路来,因为都是拖着一条瘸腿,一左一右,一开一合,还就是真的协调、好看。大白天的,兄弟俩当然不会去压沈阳市的马路,给自己的亲戚丢人现眼,除了清早凌晨,坐妹妹的三轮车出去,陪自己已经退了休,仍然需要加班挣外快的妹妹扫三个小时的马路,一般可就不会现眼。
对于自己妹妹陆清白提出来的问题,陆清林张口结舌的吃惊不小,就苦恼了好多天。大着许多也经多见广的陆清远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做人话说一句,儿女亲事更是马虎不得,不管他老张家是不是乡里乡亲大户人家,也不管张小六子究竟可不可心合不合意,可是这已经定下来的亲事,也就不应该作祟造次。陆家,老陆家的人,也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吗?
但是,考虑到自己孩子的未来生活,甚至也许就会有的大城市里读书学习光明前程,既便是作为继室,继母,做着大干部的老王家也真的就是一个难得的高枝儿啊!人家还是个音乐家,就是大了个五七六岁,这也不算什么的啊!比较其他任何情况,这可是真正改变一个人一辈子命运的机会,比及在老家里所有受过的苦难和委屈,这可真的是一个扬眉吐气挺直了腰板做人的啊!再考虑如果是回到老家,又应该怎样一份天地,但是向来唯唯诺诺的心地里,大家也还就是没有个正主意。
王丰云拜会过之后,明白陆清林的身份,也很是感慨叹息。就建议他考虑留下来,就凭志愿军老兵的身份,做个单位里、工厂里的传达门卫,找一个养家糊口的机会,养老之地的归宿,也当然是完全可以。家里的人们也都可以考虑过来,安排工作,安排上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这当然不是空口许诺,对照自己妹妹仅仅扫大街也依然能够安享一份丰厚退休金的现实,在职在位的王家又何须说些空话?大家稍一考虑也就立刻明白这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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