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禄参加高考的奖励,是一台高品位的佳能专业摄像机。这是他向往已久的兴趣喜欢,也是念兹在兹的努力方向。因为刚刚上手,就着心头那股火辣辣的热乎劲儿,也就能够带到乡下来,让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们开开眼,炸一炸黄土地里的白云天。当然,他这也只是在记录自己镜头底下的风花雪月,顺水行舟的流金岁月。
这也真的是让人激动,也就不要说能值多少粮食粒子,能甩汗水珠子,看张老六那份太过惊喜的神色,几乎就要把眼珠子滚出来:
“这,这就是拍电影,拍电视的机器啊!”
张老六已经欢喜的不知所以了。看着刘玉禄还不是多么熟练的花哨摆弄,和他刚刚拍摄的黄花岭的田边地头,大街小巷,居家行人浮光掠影,也几乎就要把自己钻进去。
知道刘玉禄这一次来,是有意要拍摄他的院子,说是闻名已久,所以才来,就更是乐的蹦高。他真的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世间,和身边的所有事情,心里眼里就只是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稀罕物件。
或许他这头脑容易发热的老毛病又犯了,竟然就对陆晓芬也不管不顾。陆晓芬好言好语地送走岳光霞一行人,又打发了常来常往的那群骑摩托车的,似乎也就不能再按部就班地走回她的蒲墩,继续之前的嚎叫和哭诉。
看看大家也都在跟着张老六一起看稀罕,当下也就没有个着落似的,就只好再去食槽前,添一把地瓜秧,和半盆子青苹果。一边也还“至于吗?至于吗?没见过婚礼摄像吗?”嘟囔着。
“我们,我们应该从哪边开始呢?”
“从那里开始都可以,视频拍摄出来,是需要重新编排剪辑的,也还可以倒着放呢!”
话是这么说,可这也正是张老六自家院落里的文章。作为他悠然兴会的夸宝时分,当然就比平时对着登儒他们再三的叙说和嘱咐不同。他紧盯着那个平生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玩意儿,开始领着刘玉禄满院子里拍。
一边也还是让人看到他的小腿肚子都在窸窸窣窣发抖,一边却又还是扎手舞爪的,尽力贴近了别在身上的话筒,激情四溢的演说,解说。浑身上下,整个的就都像是被打了鸡血似的。因为收音的效果不好,刘玉禄戚风华重新给他整理了一番。
“进到我们家这样的老院子,也应该就是走进了我们的历史。走进了我们家,我们的这个镇子这个牧云县,或者,也仅仅就是我们这整个群族的一段历史。从落脚到兴起到发展到现在,这个历史其实也并不太遥远,也许也就只是这地上的一个坑洼,墙上的一个斑点。”
“看看,这每一处屋宇住所,也包括厅台水榭,和每一处的草木风物,这可就都是,我们先人的手泽和体温……我这样说可以吗?”
“哈哈,说起来,说到这里,这也就有些让人感伤了。刚才也还有位嫂子说起我们这个大院的来之不易。呵呵!真的是来之不易啊!”
“不过呢,那些曾经的风霜雪雨,雷电霹雳都已经彻底地过去了,我们终于又真正地回到了我们祖先的身边,或者是我们又把我们的先祖拉回到,请回到我们的身边。“
“这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躺在他们的怀里。我们,我们有不少人,至今也总是觉得,我们对于他们的偎依,才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他们给予我们的慰藉,才能够让我们找到我们的脉动与根基。”
当初盘这个院子的时候,自不量力的张家无疑于鸡蛋碰碌碡,前后上下几乎就没有人看好的。你一句我一语的挖苦和奚落,也就流言百出。吴天风就曾经撇着嘴取笑说,哥哥啊,咱们不知道那山神爷的家伙,也是石头做的吗?发起威来,那可是了也了不得的啊!
但是当初的年轻气盛就还是一心的要碰,也不管能碰一身的黄子,还是能碎一地的壳子,也不能让人祖先积德造福的地方做些不三不四。等终于费尽牛力拿了下来,也就算是重整山河了一回。再低头哈腰的,一点一滴地把借债还完,又开始一处一处的翻修整理,等到全面彻底的翻新,再次成为大家常来常往的乐园,人们才发现张家的能力,魄力,以及张老六毕竟也有半瓶子醋的魅力。
再接着一家人连年的侍弄,修缮,也每每都会让人有新的发现,让人惊艳不已。各种各样的累积,叠加,绣花针一样的打磨,这才有了大院里更为让人痴迷的生意,生机。这当然也都是因为家境的日渐殷实,精神上的稍许丰裕,张家大院才会有的氤氲美好,所以这也就更是让人羡慕的所在。
“回忆我们的历史,也就像出远门的时候回眸我们的村子,这并不需要任何人为的想象,细数什么人物,故事,描摹什么景色,风光,就只是需要细心地聆听那份祖先们脉搏跳动,寻找自己的拥抱吻合,与那份灵魂交织的共鸣声响。其实这也不只是我们,就我们这整个人类的全部文明,也就是这份灵魂,这份灵与肉的交织与共鸣,所组成的一段段交响的华章……”
这个让他倾注了全付深情与精力的家园,也是让他安居乐业乃至风光诗意的庭院,无疑也是他身心性命的全部所在,所以也就由着他任意地挥洒滚烫的语言和铮铮风骨。镜头能够让他的院子活起来,串起来,至于应该从那个方面开启,从那个方面引领,他也并不需要卖弄,就只是娓娓道来。
“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终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
“天呢,这里还有这样的诗句呢!”有的同学听他的言辞入了迷,也就格外用心的寻觅,于是就发出了惊呼。
“别抄了,别抄了,这个句子是不好的,看清世界,看透世事的人,或许可以发一些牢骚和感喟,对于普通生活的我们,尤其对于你们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就更不应该读这样的文字。”
张老六赶紧制止大家的走神儿。那应该是日本武士道“论语”《叶隐闻书》中的一个句子,是一百多年前在这里得以救回性命的日本人,救治疗养的时候自己在角落里刻下来的。有汉语,有日语,还有原野吉的署名。这里当然也是很长的故事,和一连串的太多时光,一时间也不好敷衍展开。
历来的使用和住居或许也都是不屑于瞥见,既便老张家的人也并没有特别地在意过。只是作为以往的一份雕刻或者历史的记录,也就一直掩埋在那里。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月的不见天日,为了尊重和还原旧时的风貌,修缮的时候,也就都整理,裸露出来,重添了一份往日的念想。
院子里这样那样的文辞句子当然并不奇怪。作为当初的医护诊所与疗养的所在,或者就是集体炼养修为疗愈的场所,虽然一直讲究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但也还是在在处处给人某些方面的提醒,感发和激励。也就都是之前的修行修为者,自己感发的杜撰和镌刻,才留下来的。
仔细看看也还有一些很好的文字句子,如“含宏广大静与化俱,厚德无疆动偕天随”、“明镜普照恶妄不容,慧剑长悬欲魔立断”、“认理行将去,见天地则不悖;任运摆布来,质神祇俱无疑”等等。似乎都有着无限的意味等着人们的铨解。诗词联语的汉字的不稀奇,突然发现的别样意味才有了惊呼。
这在院子里石砌的台基、墙壁上,也都留下了一些修心养性的现成文辞句子,“春发成新绿溯源正本,秋来奉万宝落叶归根”,“托灵属命,常操常存,致一心于灵山;尊道合德,勿忘勿助,收百益在丹田”等等,也就更是普通平常。
虽然都是些老声常谈,让人感觉平庸无奇,但以刚劲斩截的书法,圆浑包融的笔意鎸镂出来,姿彩纷呈出人意外,也就有些观瞻上的惊喜。这里或许就是某些悟道者修行者留下来的天籁之音,希望能够再度浸润后来的心灵。所以就将这份精神的甘露,做成了对于这个世界的神圣献歌。
只是各种各样也的确于当下的人们无益,尤其是当今时代对于那段并不遥远的往昔与生活一无所知的青年学子。这就需要及时地把人们的思绪扭转过来,不必深陷那钩沉索引的历史话题。于此张老六的诲人不倦,也应该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激情四溢了。
这可是他平生走进镜头的第一次机会。黄芽白的脸色似乎就有些惶惑的模样,而不断增深的绯红,紫红,到黑红,也就着实让人觉得摄影化妆的必要。一边也还不断地擦拭着永远流不尽的汗渍,喷射着飞溅的唾沫星子,仿佛就是正经的登台演讲了,却又引经据典念念有词,一点儿都不口吃:
“各位同学,知不知道俄国的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名著《战争与和平》里,说过这样一句话?生命的真正意义在于一切平平常常的满足,在于能够自由地享受阳光,森林,山峦,草地,河流,其它则是无关紧要的。”
“这不要说在于我们国家,就在我们的黄花岭牧云县,我们的祖先可早就知道这个理儿。所以,我们一直都会打点我们最为实用的自然主义生活,所以我们每家每户都会有的庭院,也就成了我们最好的生活品质。我在这里可不是自我夸耀的啊!”
“看看这一棵奇形怪状的老梨树吧,这应该是这爿院子里的第一棵了。跟院子里其它的树木一样,这个冒出地面的上半截,至今也已经有五十多年的树龄,这是要从大炼钢铁后的第二年算起的。一直以来它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一时之间我们也不好细说。而这个地下的树根,可就更不止上百年的了。”
“这是当初我们家的老爷爷跟着老奴爷手把手地学医学成之后,第一次治病救人获得成功,我们的老奴爷爷为了鼓励他,就亲手给他栽植的,取百年树人,利益众生的意思。随着以后救人无数,就不断地栽,病人栽,我的爷爷们自己也栽,老奴爷爷也还四处打听新的品种,也给我们栽。这就有了这一大片的园子,和我们的屋子。”
“看看这棵银杏树,这也是老奴爷爷亲手栽的,也还应该是最早在的时候。可不要小看它哟,当年砍伐之后,它也能自己发出来,据说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当初的炼钢炉可就建在它的根脉上的啊!我们这一棵也是结果子的。你们看看,每年这个时候就是这样的。银杏树是分公母的,我们这里结果,他的公树,就在五十里开外的大寺。有时间你们大家也去看看啊!”
“老爷爷应该成家了,大伙儿就帮衬着多盖了几间像样的房子,作为住居和扩大的诊所。后来,因为老奴爷爷的美名远扬,和我们家爷爷的手段还凑合,来投医的也就越来越多。为了及时地治疗,也为了让人安心的住下,老奴爷爷就规划着,不断地盘几块石料,打几箔土墙,再盖几间新的。”
“等到了一定的时候,老奴爷爷又主持着起了这一遭子院墙,有选择地把这些树圈起来。据说,这就是为了当时人们的疗养和修炼,不得不这样做的。当初在这里疗养,修炼的人,据说可就是很多很多。具体怎样多,你可以回家问一问自己的老人,看看你们自己的家谱上有没有这个记载。”
“既然圈起了院子,院子里也就不再栽了,而是让人到黄花岭上去栽,所以这院子里也就并没有多少棵,现在大部分还是维持了当年的原貌,也有我们自己后来的少部分补栽。曾经是我们先人的垦植,曾经在时代的大潮里罹难,也又仗着一份顽强的生命力再一次地葱茏站立起来。”
“三国时候,有一位叫董奉的名医,治病不收钱,只让患者种杏树作为诊金。慢慢的,就有了大片的杏林,和更多的救人活命。老奴爷爷帮着我们造起来的大片的林子,据说就布满了这整个的黄花岭。不过,林子,屋子当然也不是我们家的,是我们大家的,就跟我们现在一样。”
“这也就是我们这个院落的来历,说是我们爷爷们修盖的,其实不如说这是老奴爷爷的指点和创建。当初的选址有讲究。摘下每一棵树有讲究。布局,盖房子有讲究。起院墙有讲究。这还讲究。你们不懂。其实我也不懂。我们都不懂,我们只是觉得好就可以了。”
“每一家农户不都应该有这样的。生活树木。比起城市里的园林。这里是我们的居住。我们并不比他们的小区差的。当然我们爷爷是做实际工作的,我们家就住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嘛!”
“这个事情,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那一年我们搬回来的时候,在乔迁之喜的宴席上,现在也还在场的某位兄弟,就有了这样的韵语做这样的记述,看看我们就刻在了这里的水泥板上:
一枚银针一陌林,秋来嘉果春红云。
莫叹梨花翻白雪,须知妙手布甘霖。
风霜雨露天荏苒,温良恭俭世氤氲。
振衣千仞今者是,再效我祖树斯民。
……
一家人的庭院里树木花草太多,馥郁芬芳遮天蔽日,也难免就会有阴气、湿气太盛,而不利于养生的说法。所以每户人家能有个一两株,三五盆也就足够可以的了。但是这张家大院却就是以栽树种花创建而来,而今绿树成荫,花草成阵,却也并没有逼人太甚的感觉。
这一方面是精心的布置和栽培,都有着各种各样配置的说法与讲究,这在当今的人们也难于理解,当初可就是出自为医患着想,是历来就有的“医者父母心”,愉悦和调节了心情,坚定和壮大了意志,整个黄花岭从无到有的创建,可就是功莫大焉。
刘玉禄正儿八经的摄录,在场的大家也都捧场,也还有许多从集市上回来,连家也不回就过来看热闹的。也是过来跟陆晓芬透个话儿,说一下集市上仔猪的行情。这一次本村也有几户留了小母猪,这就要按照集市上的价格的。也还有过来再看一眼的,以后真的就要看不到了。邱丽质也是就着这样的机会,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陆晓芬也还是要不时地应对她一下。
安联低低地问一句:“说到你了?”游自强有些走神,“只要风平浪静,我们慢慢长大的孩子会给我们带来最大的生机,也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最大的窗口。今天我们是不是赶在节上了?老六哥怎么有了这一段奇遇?”
“我只是在想,看起来大表嫂是管不了了。可是,如果舅舅在,妗子在,会不会又不务正业的,骂上天呢?”
“怎么还能这么说?这可都已经搬出去了啊!再说,难道我们兄弟们就要怕一辈子吗?”
“大表哥当年没有考上学,可也是糟蹋了不少人粮食呢!你说,他要是真的——”
“谁不是糟蹋了粮食粒子走过来的?那可就要看值不值了。别的不提,就这从不忘本这件事情上来说,我看老六哥也是真的没比的。”
张老六也是越说越得意,这不能不让满眼挑刺的游自强也有所服膺。秋天里的果树,累垂果实的争奇斗艳,红黄绿斑驳的叶子也是美不胜收,穿插着游动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孩子们,也煞是好看。对比张老六的谈吐卖弄,也确实配得上这份泼天的傲气。
人,或许就是需要一个催化的机会。谁能想到张老六竟然也会成为毫不怯场的主持人?他接过婷婷手里的毛巾,擦一把汗,再四下扫了一眼,或许这也是他最为知足的时候,又或许,他这应该是为玲玲登儒的不在场感到可惜,好在这是即时录制的摄像,就又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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