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老爷子出山了啊!”
门前下来车,张常顺就毫不客气地开始各种放大嗓门的豪爽应答。大家彼此的问候都是一些棒打不动的老礼儿,他的嗓门儿也是本来就大,据说这都是因为在老林地里要给自己壮胆儿,也就练得更大了,大半夜的啸叫就像炸雷,直追自己家里的老人家的当年悲鸣,不仅黄花岭,十里八乡也都能听闻到了。
之所以这样做,也就像他一直看不惯自己儿子,以及一应闲杂人等口吐白沫虚头巴脑的高谈阔论,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哪里来的闲言碎语呢?也是有意的要为自己报一下家门——老爷子回来了,大家静一下场子,不要找不利索——这就是要存心让人们听到自己这份特别的响动。进得门来,还没有走下二门的门台,也就更加高喊起来:
“是安联来啦!”
“您看看,就这么点小事儿,怎么还麻烦您老人家下岭来,这又是干什么呢?”安联听闻舅舅的动静,也就立马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上前相迎,“这几天怎么样呢,俺妗子没有来啊?您,都还好吧?”
“好!好!天天都在家里念叨你们兄弟的好啊,数落你尽胡乱花钱!”
“早知道这样,不管打扰不打扰的,我应该先过去看看您的啊!”外甥像舅。爷儿俩把手抱在一起,都是同样高大的身材,那份特别相似的厚道寒暄起来就有些让人好笑,“也不是特地的要买,出门走货,碰巧赶上了,想起老人家的口福才捎了一些。您吃着受用,下一次我多买一些。”
张常顺抽空儿也还是要打量一下满院子的人,不过,对于一边慢慢溜达巡视的封攸伦,和坐在葡萄架下呼来喝去的曹云翔,也只是跟从前一样的态度,和递出去的眼光,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其它的人们也就更不必费神,他的眼里似乎也就只有自己的外甥。
“可别破费了啊,要是一年到头的吃,就没有那个想着念着的滋味了!”
为了一份清静日月,为了一份安心悠闲,张常顺连女儿们来给自己贺寿都不让,作为外甥那就更不能来。所以安联家里的几位兄弟,也就变着法儿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这也是庄户人家常常都会有的亲情厚谊,尽在不言也就可以了。甥舅俩还在絮叨,游自强看着热火,也及时地插一句:
“爷们终于来了啊,你也应该让婶子过来看看啊,这一回可是真的要生离死别了,您就不能知道一回感恩?不火烧火燎的心疼吗?”
“嚯!你也在啊!也总要有人看家嘛!”
“你的家里除了那些坟头,还有什么值钱的吗?”
能够跟张常顺开这样的玩笑,也就是游自强敢找这个打。大家随和着,起劲的哈哈一笑。游自强仍然不依不饶,“这青天白日的年头,你看什么家啊?您是对当今的太平盛世有意见,还是怕人端了你的老底儿啊!”
“老爷子,让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流满泪水的脸!”吴天风也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好好,你们大家都在呢!”张常顺却并不客气,也不管众人,也还是护着自己的外甥,直奔主题,“既然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装车呢?不耽误工夫吗?”
“看您说的,您不来谁敢装车啊?就等着您老来拽猪腿呢!”
游自强仍然卖弄着自己的得意,毫不留情地奚落着。
“不急,不急,今天家里人多场面大,大家难得走在一起,就应该好好说说话啊!”
看看已经中午,安联却是越来越沉住气了。
张常顺不再客气,径直走到那头正在“嘎嘣脆”的老货跟前,蹲下来慢慢地摩挲它的脊背和毛发,大家也都一股脑的围过来看。那头老货并不认识他似的,只是不理不睬,张常顺却就动情地说:“老兄弟,老哥我也来送你一程了,你可一路走好啊!”
院子里,也包括门前的大街上,人是越聚越多。都听说张家来了“拍电影”的,也都赶过来要看个稀罕热闹。走一伙,来一帮的,甚至还就有人怀疑,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就是卖一头猪嘛,又不是嫁女儿,怎么还请人录像了?
也有人听闻了消息,忙忙地过来跟张老六,陆晓芬说句话,说再看一眼劳苦功高的大功臣,世间难有的老寿星什么的。这可就是一心地往人心窝子里碰,当然也许也还是有不怀好意,故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存心要看陆晓芬的泪脸,和张老六的白眼。
刘玉禄、单光仁这些年轻的同学,也就都有些吃惊,嘟囔着有这么大年龄的吗?好像就是不敢相信。是啊,如果要是换算成人的寿限,这又应该又多少呢?曾祖老祖一辈了吧?
刘玉禄一边兜转着身子来几个大大的特写,一边跟自己的同学合计着什么。他有些心大,竟然考虑要自己买下来,养起来,去申请什么吉尼斯。貌似是有争买卖的来了。但这可也就要有个先来后到的礼数。有的同学赶紧提醒他不要随便乱说,胡说。
“那,让人家先买吧,人家是玲玲姐家里的亲戚。人家先买了,我们再来买他们的!”
年轻人不差钱,也就格外的大方,会来事儿。
“你们年轻人是该查查的,说不定这真的就是个吉尼斯。”曹云翔也慢慢悠悠地踱过来,也在仔细地打量着那位陆晓芬家里的大功臣,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样的说法也着实让人心动。既然汶川大地震出了个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猪坚强”,那么这位德高望重,不世功勋,是不是也就可以建一个“展览馆”呢?张家大院的房舍那么多,却就难以给它一个专门的栏舍,或许,就有更多用心与思考的人,就可以有更多的想法。
张家大院里的热闹,这些年来也已经有过许多大的阵仗,上梁了,升脊了,封顶了等等。但是,眼下却就不是真正需要看的热闹。再穿插其它的说法,也只能是瞎起哄。张常顺站起来,脸色板一板:
“你表弟就来了一上午了,你怎么还不装车呢!”
张老六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但也还是有些犹豫。张常顺看看就要自己动手,张老六忍受着自己父亲那喷火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凌厉和威严,也仍然冷眼瞧瞧陆晓芬,看她满眼里的哀怜和抱怨是否已经真的缓和,虽然有些无奈,无所适从。
不能违拗父亲,从来就是最大的礼儿。尤其是头一天他又因为自己的关系,刚刚惹了自己父亲生气,自己就罚自己跪了大半天。即此他也顾不得不敢抬头见人的陆晓芬,紧抢几步去搬栏门板。刚刚赶回来的登儒,赶紧过去伸手帮忙,他就把眼一瞪,没好气地给了一句,“去,不用你!”
“用着人靠前,用不着人就靠后!”玲玲看看登儒安好地回来,也就放心。当然也要借着不满自己爸爸的无礼才好把话说出来。好在她的安慰总是那么体贴周到,让登儒很随意的一笑,“家里的事情,让我们做再做,不要我们做的,我们不要多插手。你记住了。”
或许是因为有太多的积压,张常顺的眼神一直就有一种特别摄人心魄的力量,威力之大堪比令人咋舌的闪电,为此之前的人们也总是在说他的身上长着“瘆人毛”,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让人害怕的气势。为此,陆晓芬自从来到张家也一直都是在缩手缩脚地过日子。
如果是婆婆到场的话,自然还会有一些暖心体贴的呱儿,作为劝解和开导什么的。现在只是公公到场,那就只有一个板上钉钉的血腥残酷和严厉威慑。允许自己抗争乃至撒娇的机会,也就根本不会有了。这让陆晓芬有些不好说话,甚至喘气儿也不顺畅了。
张常顺一向治家严谨,每每都要拿着庄户人家过日子,应该有的规矩和本分来上纲上线,体贴人安慰人的软话儿是从来都不会说的。而屈从于治家规矩上的胁迫与老一辈场面上的镇服,也就已经能在人面前说的过去,得体懂事的陆晓芬由此就不能不格外地低眉顺眼,收敛一些。
但是,无论怎样的忍气吞声,无论怎样的见好就收,这份滴答滴答的眼泪也还是管不住的。张常顺看在眼里,或许也还是怕张老六后悔,和动作迟缓,甚至连自己也会乱了阵脚,立马就冷起脸,瞪起眼来,大声地苛责说:
“怎么了,怎么了?知道的知道咱们这是卖猪,卖畜生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跟你妈妈老了呢!你说你这是要哭给谁看呢?”
张常顺这个说法,未免就有些过于严重。但这也是毫无办法。如果他不表现出这份力量和威严来,那也就不会有人这么做了。这个话由他张常顺来说当然也是给陆晓芬面子,也还可以更好地服众。只是这也就让陆晓芬更是撑不住。玲玲,婷婷也都走到妈妈的跟前,大家也一起围过来,扶持和解劝。
动静闹得越大,看热闹的人自然就会越多,又是快到中午饭点的时候了,下坡的,赶集的,上班的也都陆陆续续回来吃饭,顺便也就过来打个镲。因为只生下了两个女儿,在人们眼里,于儿女双全这方面过不了关,所以陆晓芬在村子里从来也算不上正经的头面,但是大事小事坐个察言观色侍候人的末座,下首,还是让人首肯的。
如此也就真的有许多好人缘儿,尤其又当着张常顺的面儿,所以程秀花,李美雅等人也赶上来及时地解劝,邱丽质也更是有说不尽的好话儿,这自然都是在维护张家大院的体面,似乎也并不辜负满院子满大街看热闹的人。
“对于咱们的家庭,它是有功劳的,这个大家也都知道,毕竟这么些年了。可是你认真地想一想,它这一辈子有这么大的功德,既然能够感动我们这一家人家,感动我们这黄花岭,三里五乡又有谁不说它一个好?你想她的前程还会不好吗?它是跟我们有缘,现在缘分尽了,就应该送它走了。金光大道快马加鞭,锦绣前程风光无限,咱就让它好好地走吧!”
“安联这么忙,表兄弟说几句客套话就可以了,怎么能没完没了了?还给孩子立一个榜样吗?你看玲玲又偷家的苹果来犒劳它了。怎么,你也想跟你妈妈一样,打小就学着喂一个这样的宝贝,你也准备过这个庄稼日子了吗?”
这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不要说张老六的心高妄想,玲玲怎么能是妈妈那样喂一辈子猪的人呢?但是,作为爷爷的张常顺,可就是要排几句啊!
“咱们铭记它的恩德,明白这万物有情,人也要有情就可以了,而对于这没有法子的万物轮回,我们还能怎么样呢?大不了给它立一个牌位,待几年跟我和你妈妈放在一起,你们逢年过节地供着呗!”
栖栖遑遑的言语,让玲玲也落着泪。登儒把纸巾递给了她,她赶紧去拿毛巾递给妈妈。
“爷们哎,你早来耶!你说这一大上午过的,让嫂子哭的我们心肝儿乱颤不说,他安联可是家里找了两个人帮忙喂猪呢!”
看看陆晓芬已经完全没了脾气,不会再有什么歪剌骨的了,游自强立刻招呼安联赶紧地倒车,装车。装车也很容易的,把三轮车对在大门口上马台上,打开挡板,拆下栏圈的木板门,两下里搭接铺好,陆晓芬拿着一把地瓜秧拖在地上,一边噗哒噗哒的眼泪,一边“咾咾咾,咾咾咾”地唤着,那只老态龙钟的猪龙,就慢慢地走上来。
张常顺一番话也说的足够分量,虽说是公公威严也是她的体面,但陆晓芬已经忘记了刘玉禄的拍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嘴里絮絮叨叨地喊着:
“你可不要怪我们啊,只要是一样的生灵,我们可就都是这样的,任是谁也都要从这条路上走啊!你就看开一些,想开一些,好好地走吧!这一辈子你劳苦功高,下一辈子你换一个人形儿回来,走一个高门大户的好人家!”
张老六伸手把自己的媳妇儿抱下车,那里桥一撤,门一关,笼网一搭,四下里拴系好就可以了。玲玲细心,也往车厢里添了一些可口的嚼用,仍然可以不住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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