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十七年的正月较往年更为寒冷。燕京城多年不曾落雨的元宵节,今夜却下起了豆大的雨。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冰雪消融的寒意,荡尽了人们赏灯游街的玩兴。天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各形各色的花灯彩楼在风雨中飘摇,彩纸被雨点濡湿敲烂,蹙蹙哭泣的样子像极了迷路的孩童。
落雨到亥时仍不见有停歇的样子,空气愈发阴冷。太极殿的正殿一连加了两盘炭火,值守的宫人缩手缩脚地垂立在殿外,刺骨的冷风吹得身体瑟瑟发抖。
他探着脑袋四处张望,见没有人经过,才将冻得僵直的手捂到嘴边哈气,双脚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轻轻来回踱着。
陈良转过拐角的时候正见着守门小宫人耸肩缩颈原地跳脚的样子,他眉心机不可见地蹙了蹙,脚步不由加重了几分,嗒嗒嗒,沉闷的声响在这样的雨夜显得越发清晰。
小宫人听到自远而近的脚步声,立马呆立在那里。眼角余光偷偷撇了撇来处,只见是一抹灰白色的衣角,顿时吓得面如死灰,慌乱地跪下行礼。
陈良走过来,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想要活命,再冷也给咱家忍着。”小宫人嘴里应着“是,是”,忙爬起来在门边站好,任寒风吹在单薄的身躯上,纹丝不动,好像刚刚冻得直抖索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陈良满意地点点头,在殿门前掸了掸自己身上的水汽,才轻轻地推了门进去。他先在外侧新添的炭火旁站了好一会儿,待身上的寒气散尽才挪步进到里间。
一走进内殿,就看到四十多岁的天统帝身着明黄色的龙袍正端坐在桌案前,眉宇间不怒自威。他一手翻看着各处呈上来的折子,一手把玩着一挂翡翠十八子念珠。龙威燕颔的面容上晕着些许怒容,周围的空气像凝固在一起一样,让人不由地呼吸一窒。
天统帝,名李旷,是建武帝李祯的嫡二子,因小名庆郎,故又称作庆帝。
庆帝嘴角紧紧绷着,眉心蹙成了一个结,他将手中的折子翻看了一会儿,忍着怒意不耐烦地丢在一边,又捡起另外一本。手中翡翠珠子一下拨着一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桌案左端的折子堆得高高的,地上四处散落了好些。陈良默默弯腰将地上的折子一个个捡起来,双手恭敬地放回案头。
“陈良,太后如何了?”不用去看,庆帝自然知道进来的是谁。他漫不经心地挑了一下眉梢,眼睛依旧盯在折子上,问道,“太医怎么说?”
“禀圣上,太后娘娘无碍。刘院正亲自去的,说是着了风寒,吃几服药就能康复。”陈良恭敬地回道。
晚宴时,庆帝见太后神情衍衍,连一向喜欢的七彩莲蓉藕合羹都不曾动一勺,就留了些心思。宴罢,将庆帝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的陈良亲自去了一趟太医院,寻了院正刘志康去慈安宫请平安脉。
庆帝放下手里的折子,揉了揉自己紧涩的眉心,将身上的银狐大氅笼了笼,道:“今冬是冷的紧,让太医院多上点心,这些时日,慈安宫多跑几趟。”
“是。”陈良领命,正要退下,到殿外吩咐候着的小宫人去办事。
今日是元宵节,不少宫人得了赏赐,宴后就各忙自己的去了。庆帝又一向喜静,太极殿伺候的宫人减了不少,只留了几个应门的,一应事宜大都是陈良这个太监总管亲自动手的。今日更是冷清,除门外的一个小宫人外,也就没别个了。
“不急。”庆帝瞟了他一眼,见他面容清秀,肌似霜雪,一袭灰色宫服衬得身姿玲珑。
云溪国的人天生不惧冷,如此寒凉,陈良一身绸袍,清爽利落,让多添了两盘炭火犹觉得冷的庆帝不由地羡慕几分。
庆帝看着陈良清丽异常的面容,想起他刚进宫时的模样。十五岁的少年,站在太和殿外的门口,一张稚白的小脸上带着七分笑意。他笑意盈盈地行礼问安,竟有一种舒爽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庆帝想起自己当时也是一眼瞧中了他的好相貌,才让他来自己身边伺候的。
想想陈良今年不过三十的年纪,二年至此一路高升,竟走到了如今的位置。想到自小伺候的伴当——那个至死仍在喊冤的人,庆帝想起天统十一年的变故,心中不免烦躁。他将那挂翡翠念珠一收,捏在手里,问道:“陈良,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