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鸿二十二年夏,大玥王朝东方隔着千里荒原的大陈国,派出使臣抵达东华城。
率众三百有余,携带绢绸万匹宝驹百乘,浩浩荡荡入城面见大玥天子刘瑾瑜。
大陈王朝依附在青泉宗、扶乩宗两大仙家宗门之下,与其说是大陈国的使臣,倒不如说是跑腿给两个仙家宗门传话的。
往日此类交涉并不少见,大陈国的使臣以前一直是趾高气昂狐假虎威,但这次却变了个样,态度谦虚如同进贡的小国。
而入宫面圣之后,整个大玥朝廷的气氛也变得诡异,所有人都在暗自猜测观望,却无一人敢光明正大讨论此事,。
而在几天之后,赵闲也回到了东华城。
六月六,俗世称之晾经节,皇城所有銮驾都要陈列出来暴晒,档案、实录、御制文集等,也要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各地寺庙道观要在这一天举行“晾经会”,衣冠整洁、焚香秉烛,把藏经楼里的“道藏典籍”拿出来通风翻晒,以防经书潮湿、虫蛀鼠咬。
只可惜东华城连日暴雨,晾晒经书惦记无法进行,不过倒是缓解了坊市间的酷暑难耐。
离阳宫经过半月的修缮,大体上已经恢复正常,在东华城待命的天子头黑羽卫,依旧每日在此聚集。
位于湖畔的十君子堂,在潇潇雨幕中水雾萦绕。
风吹檐角宫灯,湖中锦鲤万尾。
半分是俗世极奢富贵,半分是仙家娴静淡雅。
露台前熏香缭绕,龙离公主斜靠在软榻之上,略显沉闷。
独对波光点点的湖面,看着雨幕偶尔投下一把鱼食,湖中鳞光闪闪,却无鱼跃人欢。
赵闲身着黑羽卫飞鹰服,走入十君子堂之内,在画像旁站定。抬手行了一礼:
“公主殿下。”
脸色平静,较之以往多了几分成熟。
来这仙人的世界看一看是初衷,但走到现在,同行之人死在眼前,自身却只能仗他人之威退敌,这种感觉不好。
做事得有始有终,这个仇他得报,所以,不能再抱着随缘的态度来看待修行一事了。
修行之路上,即便受了天大冤屈,技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没有什么借口,不用奢望自身的弱小而让人怜悯。
露台上,龙离公主一身大红色宫裙,并未转头,只是淡然开口:
“能活着带回来两人,已经功不可没,你不用自责,那种情况下,没人能做的更好。”
赵闲摇头:“我并未自责,只是觉得自身实力不够,感到无奈罢了。”
向湖中投下一把鱼食,看着水面锦鲤跃出水面哄抢的场景,龙离公主说道:“漫漫长生路,无奈之事数不胜数,境界越高,遇到的无奈就会越少,但终究免不了的,抛弃杂念静心修行,才是我辈修行应对之法。”
语气恬淡,如同在安慰。
只是赵闲却感觉,龙离公主这句话并非对他说到,更像是在安慰自身。
有什么事情,能让大玥一国的长公主无奈?
赵闲不明白,也不好问,安静看着湖面。
“赵闲!”
龙离公主沉默片刻,收起烦乱的心绪,坐直身体望向一旁的青年,目光严肃:
“平安坊的事情,你可知何人所做?”
这句话,自然是指民女王盈被权贵子弟侮辱自尽,犯事之人被报复一事。
此事在市井间传的沸沸扬扬,称报复的人为不畏权贵行侠仗义的豪侠,酒楼茶舍已经编成了故事,由说书先生四处传唱。
即便不清楚其中细节,平民百姓抗争魁寿街豪门权贵的故事,总是有人喜欢听的。
赵闲并未迟疑,点头道:“是我做的。”
龙离公主并不意外,柳眉轻抬,不喜不怒:“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不过去,图个心安罢了。”赵闲如实说出心中所想,没有炫耀的意思。
“图个心安?”
龙离公主重复了一遍,偏过头看向了露台外的雨幕,轻笑出声,带着几分不满:“为何不告知本宫?让本宫来处理?”
按照俗世正常的发展,遇到强权压迫平民的事,最后的解决方法便是进京告御状,行侠仗义终究小说里面的故事,看起来大快人心,实则还是犯法。
面对这个问题,赵闲依旧没有迟疑,只是随意道:
“王盈的案子京城都卫府一手操办,殿下若是有心自然会知道,何须我来告知。”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意思却直指龙离公主对官官相护视而不见纵容包庇,可谓大逆不道。
龙离公主闻言脸色微冷,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针锋相对的回答。
凝望赵闲片刻,见他目光坦然,龙离公主终是叹了口气,淡淡说道:“罢了,便当是忠言逆耳,本宫不与你计较。”
龙离公主事前确实不知道这个案子,她又不是大玥的天子,代为掌管整个大玥的修行中人,事事亲力亲为已经不易,对于寻常百姓的冤屈,不知道也不能说她玩忽职守。
但提到这上面,以龙离公主的性格,也不会狡辩找理由解释。
龙离公主指了指一旁的座椅,话语依旧严肃:“赵闲,行侠仗义自然问心无愧,但侠义之举终是逞一时之英雄,对于时局来说治标不治本,能帮一人,但不能帮整个天下人。”
赵闲坐在露台上,表情不变:“我既非圣人也非君子,只关心身边两三人而已,遇上了这种事,有能力自会伸出援手,没遇上的与我无关,我从不去想。”
世间疾苦之事多如牛毛,赵家自幼的家教让赵闲对这些事天生心存怜悯,但并不是让他成为一个救苦救难的大善人。
力所能及时伸出援手是理所应当,但整个天下的事情,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一直遵循的,是所遇之事皆无愧于心。
龙离公主闻言柳眉轻蹙,看了赵闲半晌,才开口道:“这般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怕本宫觉得你自私?”
世间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为万世开天平,这种只关心身边人的想法,大多数人心中都会有,但坦然说出来可没几个。
赵闲面露轻笑:“待人当以诚,我无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能护住身边两三人已经知足,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龙离公主点了点头,对这句话算是认可。
世间并非人人都是圣贤,有岂能用圣人的标准要求每一个人,能做到修身齐家,已经不是寻常凡夫俗子。
她露出一抹笑容,认真道:“你的行侠仗义,事情做的对,但坏了规矩。既然是修行之人,便要遵守修行中人不干涉俗世的规矩,黑羽卫作为执法之人更当遵循,本宫从未觉得你做错了,但坏了规矩也不对。”
赵闲目光平静,轻轻点头。
规矩是如此,律法更是如此,不能因为起因是善意,犯了律法便是对的。
即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几庄案件,也只是留下‘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几字,律法在前,情理在后。
大玥的修行之人虽然不受律法拘束,但规矩更为严苛,擅自干涉凡人俗事,轻则二十棍,重则发配龙涧山,若因为起因是善意,便可以无视这条规矩,那这条规矩还有什么意义。
赵闲抬头正视龙离公主,开口道:“殿下所言,赵某受教。”
龙离公主重新靠在软榻之上,嫣然一笑:“此事就此带过,下次记得提前告知本宫,那些元老重臣,很难对付的。”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涉及到魁寿街和修行中人,朝中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有不满修行中人以武犯禁的,也有怒斥魁首街一些高官子弟肆意妄为的,以此事为由头大作文章。
龙离公主这几天将此事压下来,确实花了很多心思。
湖面雨幕不止,贴身嬷嬷吴清婉端来了茶点,放在露台小案之上,又恭敬退了出去。
龙离公主不爱喝茶,从随身玲珑阁里取出一个葫芦,仰头灌了一口,看着漫天大雨默默无言。
赵闲察觉倒她情绪不对,略微思索,开口问道:
“公主殿下,是有烦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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