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云东未必读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谢空折枝。”的美妙诗句,但他知道在山沟沟茶镇讨老婆是他这样同龄男子最大最重要的心事,相比之下,其它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
对于靠苦力才有饭吃的家庭来说,杨普很无奈,他只得自己一个人背着柴刀山上砍柴,马大婶则肩扛锄耙去菜园松土。中午,家里没人。云东肚子饿了,偷偷打开房门到厨房饭甑里掏出饭撒上几颗盐,抹上一点点猪油,在大碗里捣乱捂成饭团,这就是很好的午餐了。这种简单又“美味”的饭团午餐,云平在寒暑假时经常享受。
不娶兰儿誓不罢休。母子俩对峙三天后,马大婶心软了:“东儿正是一把好劳力,不能无用功地折腾。家里虽然穷了些,但孩子们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没有学一些顽固子弟那派思想不端正,手脚不干净去坑蒙拐骗甚至赌博杀人放火,最后唱着铁窗泪。
无非是东儿见自己的玩伴都抱着美人归,心急了。不愿意等一等,看看有没有家教善可,品性温柔的姑娘。
也罢,也罢。”
马大婶正坐在门槛上,一边拣豆芽,一边低头想着。这时,媒婆梅婶又探头探脑地在家门口晃悠着。马大婶叫进来让座:“梅婶呀,今年雨勤,庄稼收成比往年减了大半。”
“是呀。咱们农村人靠天吃饭,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咱们穷人家孩子讨媳妇没有挑肥拣瘦的权力一样。”
“嗯,话是这么说。”
“马大婶,庄稼收成今年少了,明年可以补回来。但东儿的婚姻大事耽误了,那可是过了这个村没了那个店。”
“嗨。你也是知道,我马大婶在茶镇从来不会跟邻里骂嘴吵架。我自然也喜欢自己的儿媳妇温柔守道。正如你说的一样,我们家没有瞧不起兰儿的资本。虽然人未进门但口碑不会骗人。我怕范家人个个都是大脾气的主。”
“说句良心话,马大婶你虑得不是没有道理。茶镇人都知道你马大婶脾气最好,最有家教。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要和他人争纷。大家都喜欢跟你做邻居。”
“我们穷人家,只有老老实实地干活才是生存之道。在穷窝里争来争去能争出什么呢?”
“马大婶,你别说。你娘家可是茶镇家喻户晓的大富人家,都是被你父亲给败掉的。”
“别说我父亲了。他可是实实在在茶镇公认的笨槌。是呀,我外公是茶镇的伐木庄主。那时,镇上人家盖的都是木构房子,外公家富得流油。最大的遗憾是我外公外婆只生得我妈一个女儿。那时,我爸虽然家境贫寒,但他人高马大,白白嫩嫩的,风流倜傥又是茶镇第一个从茶县地区的师范学校毕业的知识分子,深得我外公外婆赏识。后来,找了你娘做媒婆,招了我爸做东床快婿。”
“是呀。这也是我娘跟我说的。说她真正做了一桩才子佳人的美事。那时,你外公外婆陪嫁给你母亲的珍珠玛瑙,金银财宝用了一大马车押送来。茶镇人都说你爸是掉进米缸的小白鼠。”
“嗨,又能怎样呢?我爸这个人很善良很耿直甚至直爽得像个愚瓜。正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爸我妈家里有钱,那些心术不正的亲戚朋友,学校同事都撺掇我爸打牌。起初小打小闹,后来越赌越大。我爸不知是陷阱,总想翻盘,到最后家里能被他寻出来的钱都输光了。外公外婆也被活活气绝而死。”
“是呀。现在茶镇上年纪的老人们还时不时会把你爸的身前事在茶余饭后翻来覆去地评论。大家都说,你爸干的最蠢的事,莫过于在家里钱被骗赌输光后,居然还被他的自家兄弟们忽悠辞掉了校长职务去做生意。否则,捧着铁饭碗,至少温饱可以解决。”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马家人不争气,他们忽悠了我爸却自己跑去补缺。我爸是地地道道的书生一个,哪里会做官做生意的?他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钱亏得一文不剩后,就天天窝在房间里,又不懂稼穑的操务,家里的光景就这样一天天地变得贫寒。传宗接代倒不忘,我爸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因病无钱治疗而死,就剩我一个。父亲的愚蠢至极让我妈哭干了眼珠里的最后一滴泪,对我爸彻底失去了幻想。从来双手不沾泥的千金小姐也只能硬着头皮带上十岁的我开始劳动养家。我依稀记得,家里好不容易买了一条两指大的带鱼,我妈几乎把盐罐里的盐都撒上,整整吃了一个月,一家人才吃完那条带鱼。”
“咳,也真是苦了你呀,马大婶。”
“后来,我娘对于书生白脸一直很有成见。在我十八岁时,就通过你娘介绍把我嫁给了身长不足一米五,人丑力大勤劳能干的杨普。”
“是呀。镇上人都说你娘太狠心,把一朵鲜花一样的女儿硬插在一坨牛屎上。”
马大婶摇头笑了笑道:“当初我看见大头大脑武大郎似的杨普,站在我身边整整矮了一个头,我做女人的心都死了。我妈说,貌美胚子中看不中用,外秀内干。杨普丑是丑了一点,但人老实顾家,身体强壮,一把力气大得连山林里的老虎都抓得住。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想想我的父亲,我妈的话没有错。”
媒婆摇摇头道:“是呀。我听我妈给你撮媒杨普时说,杨普十二岁就死爹,母亲残疾,一个哥哥为自己的人生幸福抛弃了家去茶县闯天下,杨普身下又有弟弟妹妹,全靠十二岁杨普来当家做主。身上担子重,久而久之就被压得结结实实的,长不高了。但跟牛一样非常能吃苦耐劳。”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吧,你们先定下兰儿。等新房造好后再给云东办婚酒。只要年轻人自己喜欢就可以,大家分开住,眼不见心不烦。”
“也只能这样。本来还想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人,毕竟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就怕,以后东儿要后悔。”
“嘎吱”一声,云东从房门里跑出来:“妈,我发誓,娶到兰儿后,一定不后悔。”
“既然这样,你去把家里那只老公鸡杀了。今晚请梅婶和兰儿到家里来吃个饭,就算定亲吧。”
“痛快。”媒婆大腿一拍:“就这么定了。我今晚一定让兰儿来和大家同桌共饭。”
晚间,兰儿果然跟着媒婆一起到杨家来吃饭。
云平放学回家闻到一股一年四季难有的鸡肉香味,兴奋得直跳脚画圈。
媒婆笑嘻嘻地问道:“平儿,今天开不开心呀?”
“有鸡肉吃当然开心了。”
“以后,有你大嫂在,天天都有好吃好喝的。你喜不喜欢你大嫂呀?”
平儿觑了一眼兰儿:“这个穿着印有兰花的确良衬衫的短发大嫂,面黄肌瘦,有点营养不良,两只眼睛很大,有股杀气,拉着长长的脸,一言不发,令人心里发毛。”
“只要大哥喜欢,我们当然喜欢。”
兰儿闻言,放松了一下紧张神经,笑了笑,瞟了一眼平儿:“眼前这个小叔子,瘦瘦长长,眉清目秀,虽然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但掩盖不了俊美哥儿从骨子里透露出一股气质。”
马大婶把两只鸡腿,一个搛给兰儿,一个挟给东儿。云平吃鸡翅,云香吃鸡爪,媒婆啃着鸡头和鸡屁股在咂嘴舔舌地上说天文下谈地理。虽然茶镇村俗有知,定婚时媒婆没有红包可拿,但能蹭吃一顿满嘴油腻酒饭也是非常值得的。
一只鸡头,一只鸡屁股的一餐简单酒饭,就让媒婆的喇叭嘴跟广告似的,家家户户都知道云东和范兰儿定婚了。这让早早心醉于云东的芳儿姐姐孙橼红,恨泪三周,不久后就出嫁了。
定婚后的云东白天铆足干劲上山下田,晚饭后就跟兰儿手拉手地逛街。茶镇的夜灯昏暗,街道两旁电线杆上稀稀疏疏的挂着几盏小小白炽灯就跟夏日里的萤火虫那样照得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像是平整的乌黑水泥路。若不是云东带路,兰儿大概也要摔跤。年轻情侣漫步二十分钟就可以把茶镇的街道逛一圈,而范兰儿和云东怎么逛都不厌烦。
浪漫了一段时间后,爱情结晶了。兰儿怀孕了。
这可急坏了马大婶,却乐坏了云东和杨普。随着兰儿的肚子一天天隆起,生产队的人都冲着杨普说,“你这爷爷当得好嫩呀,四十岁就当上爷爷了。”
这话,杨普百听不厌。比吃补品还来劲,摇晃着肩膀上的扁担左边换右边,右边换左边,就算不吃饭,杨普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兴奋劲。
生米煮成熟饭。马大婶只有让一家人勒紧裤腰带赶着把新房造好。范兰儿不会下厨房真的让马大婶忿忿不平地自问道:“茶镇的女孩没有哪个不会烧菜做饭的,一个穷得饭都没得吃的乡下女人居然不会下厨,难道在家里还要爹妈伺候?或者是本性懒惰?”
退婚吗?这不可能。马大婶从来没有做过食言的事。况且云东、杨普也不同意,更别说已经怀孕了几个月满脸带着杀气的兰儿。马大婶无奈地责骂道:“都怪云东不争气。日后有苦头吃了。”
烈日下,兰儿挺着鼓囊囊的肚子和云平一起在新房的屋基地上,往簸箕里装黄泥再挂上从滑轮支架伸下来的铁钩上。下面由云平和牛儿、石头等,一起拉着牵引绳把盛满黄泥的簸箕送给正在用木桩筑土墙的杨普、云东等人。
“大嫂,你休息一下吧。我们三个人应付得过。”
“没事。你们才十岁的孩子,做这样的重活要当心。”
马大婶挑来香喷喷的点心。云平帮忙把韭菜煮米粉一碗一碗盛出给大家吃。杨家人不抽烟不喝酒,这省了不少钱。
除了盖新房,云东白天得抽时间去禾田里拔稗草。这种植物跟水稻很像,专门抢水稻的营养。城市人基本上分不清哪个是禾苗哪棵是江稗。杨普非常勤劳,总是艰辛地呵护着水田。同样一亩地,收成比人家要高不少。因为造房子,就让云东去水田拔稗。
快中午的时候,突然云东被镇里的干部背了回家,右腿肿得很大跟水桶似的。
瞧一眼,就知道被毒蛇咬了。马大婶和杨普赶紧把云东送到卫生院去。
只有两层楼高,占地面积大约四百平方米的卫生院就是茶镇人最高级的医疗单位。平时,茶镇人很少来卫生院看病。
医生给云东消毒伤口,打了盐水。稍微好了点,云东说是被竹叶青咬伤的,刚好碰到在附近考察农田的镇领导。其中,宋会计认识云东,他的儿子宋晓松是云平的同桌。宋会计第一个发现云东被竹叶青咬伤,立马过去把伤口包扎一下,背起云东赶到马大婶的家。
经过一阵处理后,卫生院里的医生让马大婶把云东转送到医科技术更加强大的茶县中心医院去看。
马大婶看云东伤情稍微稳住了,二话不说就让杨普和云平用手板车把云东送回家。因为卫生院的医疗费太贵了,农村人治不起。
得知云东被毒蛇咬伤,云北和云佳也赶回家来看望。
马大婶让云平去叫芳儿的姑姑孙琪花来看蛇伤。
云平一溜烟就跑到芳儿家,两人脚不离地到了孙琪花家里,只见她饭堂前贴着一张诸葛亮的?诫子书?,正坐在饭桌前看?伤寒杂病论?,旁边还放着一本?黄帝内经?中医古书籍。
“姑姑快救救云东哥哥。”
“橼芳,什么事,慢慢说。”
云平急忙忙告诉:“琪花姑姑,云东哥被竹叶青咬了。去卫生院看过了,现在回到家里躺着喊疼。”
琪花一面放下手中的书本,一面从柴房里背上竹篓带上弯月刀,匆匆忙忙上老军山采药去。云平和孙橼芳紧跟着。
孙琪花沿着老军山脚的坡地采了半枝莲的草药,又在山麓的水草边摘了白花蛇舌草等草药。
“论理,我不该管这事。现在人动不动就跑卫生院看西医,甚至直接到县城大医院看西医。先前我们茶镇还很多中医郎中,现在基本上都不干这行了。”
云平不解,就问道:“琪花姑姑,这是为什么呀?”
“嗨,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主要是中医调理比较慢而西医见效快。另外,过去很多根本不懂中医的人,打着祖传秘方,充斥着街市招摇撞骗,时间长了,让中医的名声就差了,甚至越来越多人生病了宁可看西医也不要看中医。说实在,要是没有经验我还真不敢管你哥这事。”
橼芳对云平说道:“去年,我姑丈在茶山也是被竹叶青咬了,是我姑姑用药治好的。”
云平道:“那为什么镇上人被毒蛇咬伤都要往医院去呢?”
孙琪花道:“无论中医还是西医,救死扶伤都是医生的宗旨。我反对把中医或者西医神化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尊重科学,取长补短才是现代中医发展之路。就好比说,现在可以用体温计非常准确便捷地测出体温,就没有必要再把脉看是不是发烧了。看病要尊重科学。人生病了是很正常的,生病了就得去看,不要担心惊悚,更不要硬扛熬着。”
云平若有所思道:“对了,琪花姑姑,今天我们课堂上正上过?扁鹊治病?这篇课文。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嗯。你看那蔡桓侯不听扁鹊的劝告自高自大,后来病死了。所以你们要读书。古人都懂这个道理,我们现在人更要坦然面对生病。生死病老很正常。平时要努力学习为国家为社会做出自己应有的一份力量。生病了就要去看,当然,找对医生也很重要。”
云平疑惑道:“医生不是都一样的吗?”
“你们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懂。中医有招摇撞骗的,西医也有滥竽充数的。每个单位队伍都有一些道德修养不够的人。”
孙琪花采好药,拿回家捣好,再敷上云东的伤口上,用纱布包好。并告诉马大婶,给云东喝土鸡蛋汤,不能喝酒。如果高烧不退,还得挂盐水。
夜里,云东还是高烧。第二天,孙琪花又去采药。回来给云东换上新捣的白花蛇舌草等中草药。为了省钱,马大婶让医院的医生回家里来给云东挂盐水。
这样两个星期后,云东的蛇伤才明显改善,可以下床做些轻微的体力活。
整个费用比纯粹在医院看同样蛇伤的人足足省下大半钱。
在云东养伤期间,阿兰没有来过。听说她回范屯村去了。家人告诉她,万一云东挨不过来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流了。
东搭西筑,新房一天天完整起来。范兰儿又回到杨家来了。马大婶心里很不舒服包括云东也很气恼,但看着范兰儿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就当没有生气。
马大婶跟云东讨论是住新房还是旧房。
“东儿,你马上就是有妻儿老小的大人了。兰儿是你的选择,我无话可说。新房差不多就造好了,兰儿也快要生孩子。你决定吧,是要新房还是旧屋?”
显然,新房还是个空壳,里面什么都没有。冬季来时,北风呼啸,把个新房吹得跟穿堂的过道似的空空荡荡,灰尘满天。旧屋虽然比新房小一点,但东西都是现成的,操起手就可以下锅煮饭。
“妈,我就住旧房。听说,云北和云佳要回来了。旧屋房间少,住不下。我就选旧屋吧。”
“那好吧。云北和云佳的养父死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你的亲弟妹,现在家里吃饭总算温饱可以勉勉强强解决。他们明天就回来,云北和云平一张床,云香和云佳一张床,先这么将就着。”
虽然云东要分家了,可是家里来了一个大姐和二哥,人丁兴旺,云平很高兴。
云佳比云东小两岁,比云香大两岁,回来就和云香说外面人都知道范兰儿这个人很拿大,口碑不好。当然,云佳自然是以不屑的脸色对兰儿。
云佳的养父是裁缝师,云佳从小就开始跟着养父在街上店铺里做裁缝,接触的镇上人家很多。听说,云东娶了兰儿,来店里聊天的人都说范兰儿的脾气不好,很拿大,将来是难伺候的主。众口铄金,虽然云佳还没有跟兰儿谋面,但心里已经看死了未来的大嫂。
云北比云香小三岁,比云平大三岁。大姐滔滔不绝地在他们面前损大嫂时,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站队。云北不管其他人的事,他喜欢。没什么事就自己躲在房间里静静地看养父以前给他买的各种小人书。
云平看着小人书上的图画很有趣,也会趁空去翻阅。
云佳见两个弟弟挺喜欢就说:“北北,现在养父死了,没人给你零花钱。你不如拿这些小人书和云平去街上摆摊,看一本收一分钱。”
“咦,这个主意不错。二哥,我同你去街上摆小人书。一边,一边做小生意。”
“嗯,好的。”
于是,两兄弟把小人书装进筥筐里抬上街头,在人流集中处寻出一块平整地铺上塑料布,然后摆开小人书。
路过的人,有点知识会识字的,如果不赶时间,他们都愿意花一分钱在兄弟俩的书摊上选一本书蹲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
看客特别喜欢“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志异”,品味高的喜欢看“红楼梦”等。一天下来,能赚好几毛钱。这乐坏了兄弟俩,他们把钱交给母亲马大婶,希望马大婶能改善一下伙食。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做小生意赚钱,这该值得表扬。不过,马大婶对生意没什么兴趣,她更喜欢儿子们肩扛锄头去田里掘地。马大婶把钱放入储蓄罐,平时几乎不会轻易用钱,哪怕是一分钱买一颗糖也没有过。两兄弟常常去大姐店铺里改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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