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十九年,北疆荒路——
传闻幽州以北从未有人去过,常年四季严冬,大雪压境,有一片临界的雪原,尽是枯枝、荒木,无论活物死物,无处不透着寒意,仅有一条商人踩出来的小道,蜿蜒死寂。
这里风雪从未停止,然那日路上忽然出现一抹红点,细看竟是一个红衣少年,颤颤巍巍走在这死人路上,孤身一人,无所持。
漫天铺地皆是纯白,仅他一点红,似一颗卑微的小火星,仿佛下一刻就要灭了。
那少年更像是个醉鬼,在风雪交袭之中,步子愈发踉跄,终于一个没留神,脚绊到了一块硬雪,直直倒在了雪地里。
一路走来实在太冷了,他整个身子倒在雪里,竟觉着几尺厚雪有些暖和,却蓦然感觉到有什么人在靠近,似乎有一只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那只手太过冰凉,几乎是与这风雪融为一体,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这究竟是人的手,还是自己感官臆想出来的催命风雪,是无常来勾他的魂?
然而他早已睁不开眼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在那缝隙之间看到一种颜色:
是朦胧的雪白,
到处都是……
谁……
……
梁元二十二年,北疆,
“嗒嗒嗒,”
这片荒无人烟的雪原难得能听见马蹄声,一队人马护送一华贵马车经过,车下士卒无一不打着寒颤。
坐在马车上的那位引路老者忽然挥手示意停下队伍,灌了口热酒,一擦嘴道:“这是幽州通往北疆唯一能走的路了,路上有一家酒楼可以歇脚,名唤三尺雪,他们若想要歇息,也只能在那里。”
老者说着跳下来,向马车行一礼,“温公子,此番太过凶险,老身家里还有妻儿,只能引路至此,先行离去。”
少顷,马车内探出指尖随意撩开车帘一角,温庭信似是向外看了看,沉吟道:“想不到只是三日,竟已走进这么深的风雪了。”
他音色天生慵懒,无端暧昧,手也纤长匀称,分明更像个闲养在深殿里的富贵爷,不像是会亲自出门行在这风雪中的。
老者叹道:“公子带人轻便,自然脚程快些。”
温庭信轻笑:“倒也是。”便吩咐人拿了银子,放走引路老者,稍作休整继续上路。
不少士卒耐不住沿路枯燥,悄声说起了闲话,“听说此番运送火药的有不少高手,说不定还能开开眼呢。”
“高手?”另有士卒不屑笑道:“论这一辈中,谁能比得过咱家公子啊。”
“你还别说,要是燕江那人也在那批人中,倒真是个棘手的高手。”
“你是说……白毓?”
“白毓?”温庭信很少过问江湖事,但在途中颇为无聊,也来了几分兴致,微微向帘外探了半边侧脸,轮廓分明,“说来听听?”
兵卒们解释道:“她向来低调,不知身份,不知境界,只有江湖传一名号:截雨折花,当世无双。说的便是白毓自创的一套剑法。传闻剑法也美,人也美,只是从未有人见过。”
“肯定有人见过,只是见过的人都死了,能死在天下第一绝美剑法之下,也算无憾。”
“胡说。”温庭信打断兵卒聊天,语气颇有几分无奈,“你们又不是江湖中人,爱看那剑法作什么。记住,无论何时,若真见了那人,保命为上,多少人来的,就多少人回去。”
兵卒一阵附和,“公子说的是。”
温庭信笑而继续道:“而且,既然没有人见过,那传言从何处来?空有名号,无实可落,真真假假的多半也不切实际,还是顾好眼前事为主,少听那些没用的故事。”
语气虽懒懒散散,却带些不容反抗的味道,众人紧跟着附和:“就是就是,管她谁是谁呢,温公子只要把火药抢回来,那可是大功一件!”
温庭信又缩回了马车里,随手灵巧把玩一只玉箫道:“我只要《山河卷》,其他的你们去办即可。”
“是是是,您说什么都对。”
平原无际。
北疆地域虽大多为平原,然官道附近多山岭丘壑,此时,较远的雪山暗处正埋伏着一批山匪,持枪带刀,分散窝在山间各个隐蔽处,不敢高声喊话,只能以眼神手势交流,最终目光所交汇集中处,是离官道较近的一家茶楼。
说是茶楼,实则小有规模,远看更像是一座山庄,庄外高悬一端庄银匾,篆刻着三个大气墨字“三尺雪”,庄内有一处最高的雪白楼阁,正是那些山匪目光中最为紧张忌惮的地方。
雪白楼阁内,正有一侍者经楼深处去,视线穿透层层旋梯向上,越过一条蜿蜒玉带似的廊子,急急跑着,却在即将到达一间阁子前,步子逐渐放轻放缓,轻拍自己胸口微微喘气调匀气息,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走进阁中。
阁中迎面扑来淡淡香料,清淡的木质桌椅窗栏,惬意安放,显得精简素净,一派雅致温柔,有些许书卷花草做摆件,算不上高端,也没有任何雍容华贵的东西,极为干净舒适。
阁中窗侧,书案前正端坐一女子,背对侍者。她青丝乌长,几缕精致编发,编入几串细小玲珑的珠玉银链连着几个小银铃坠作饰,珠串星点自然垂落,化银线隐于腰间发尾,白袍雪衫,背影温婉,看起来亦是素雅柔美,与这阁中景融在一起,几近静止。侍者同每次前来报信一样,皆生出一种不忍说话、不忍打破的感觉,甚至还想原地欣赏一会儿。
侍者没敢上前去打扰,隐约略见她几缕青丝顽皮拂于纸上,极似她书侧砚墨色,她轻将青丝撩去,素手执笔:
王爷亲启。多日未晤,系念殊殷。近日雪庄收到一封书信,不知笔者何人,寄出何处,只言皇城天安有一书院招纳学生,请我身边一小兄弟江良前去求学,再无言他。天安书院素来与雪庄无联系,在此间招生,疑点甚多,不敢轻易放人前去,还望王爷能派些人前去查探一番,在下便先替那小兄弟谢下了……
身后那侍者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开口一礼唤道:
“楼主。”
女子笔未停,只淡淡应:“何事?”
二字若窗外雪块从树枝间突然掉落,清清簌簌,坠入地面又悄然无声了。
侍者道:“探者来报,说雪山之中确实有山匪异动,不过目的不明确,恐怕万一不是为了火药,只是普通山匪,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若真如外界所说,山庄下面藏着火药,那我们……”
“不动。”
女子停了笔,微微抬头,牵动了青丝间银铃一串细小叮咚声,方将视线离了书案,向窗外望去。
茶楼脚下,正是人间纷扰,什么样的人都有,甚至有人在这儿门前做起了生意,携着冬日微寒的风,顺得空气无比干净舒适,皆是平民布衣,竟是在避风雪处开了一条小街市,一片安逸祥和。
“姑娘,您仔细瞧这成色,这手感,都是上成料子,甭说在这北疆小边境,就算是去皇城天安对比一圈,那都是一等一的好货,保准那些公子姑娘都败在您的裙下,真的不能再便宜了。”一名略显矮胖的店家说道。
对面的女子一身素衣,正与店家讨价,手抚布料道:“您再便宜二十文嘛,再便宜点我就拿着了,下次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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