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漫天乱飘、惹人烦躁的柳絮,今年却让五道坡的人觉得格外亲切,人们都说这是柳枝儿再回来看看大家伙儿。春天的风打着旋儿,把白花花的絮子扬得特别高,漫漫地飘遍了整个村子,兴许真是柳枝儿回来了吧……
出殡的那天早晨,五道坡几乎所有人都早早出来送柳枝儿,场面胜过当年送六福老太爷,老太爷享年九十二,算是喜丧,而且农村老人过世,一般也就本家出面,旁人不会凑这个热闹,老太爷出殡的场面,已经是特例了。但柳枝儿才三十出头,走得这样突然,平日在五道坡又是有口皆碑,不说她带头干起来的草艺品厂拉帮了多少家过上了好日子,就是平日里她对老人们的照顾,也是远近几十里挑不出来的。
三顺哭得最凶,这才半年多,他已经有底气找人说媒娶媳妇了,柳枝儿对他有再造之恩。六柱子买车缺个口子,柳枝儿让卜易送去了三千块,说就当投资,让他跑活儿挣了慢慢还,也才一年工夫,家里就翻盖了大瓦房,以前整天嫌他没本事的老婆,也安安顿顿在家带孩子了。容九家的闺女张慧芳,嫁在乔家集,丈夫是个烂赌鬼,不到两年就离婚回了娘家,跟着柳枝儿编草艺品,去年刚招了一门女婿,容九天天咧着大嘴在街上说闺女沾了柳枝儿的光。根生嫌弃自己老婆没用,有了外心,是柳枝儿上门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根生劝住了,根生老婆也开了窍,练了一手好刀工,两口子现在专接各村婚丧宴席,靠着租赁碗筷,钱可没少挣。刘元祥的木料加工厂前年遇到困难经营不下去,也是柳枝儿托了东北的亲戚介绍,让他转做木头刷把儿,才转危为安,现在赚得盆满瓢盈……
生者无感,死者常念。人就是这么奇怪,人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人没了,才意识到这个人做了些什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些卜易都不知道,也不在意。他从柳枝儿出事就没正经合过眼,困顿的迷糊了,一闭眼就梦见柳枝儿,翻来覆去就是一个场景,柳枝儿掉在水里,扑腾着水,把手伸向他,他伸手去够,却说什么都够不着……每次惊醒,再也睡不着。
出殡这天,卜易也是昏沉沉的,他走在乌泱泱的送行人群中间,显得孤零零的,云霞上来拉他的手,冰凉。
小盆是根生手把手教着云光摔破的,静寂无声的人群给这一声脆响吓了一跳,活泛起来,人人都抹眼泪,柳枝儿真就这么走了……
????
当天安葬完柳枝儿,村长刘全福召集全村人到大队开会,大家都明白村长的意思,这算是五道坡为柳枝儿开的追悼会吧,刘全福讲了一番话:
柳枝儿没了,大家伙心里都不痛快,都难受。她嫁到五道坡,拉帮了多少人?这不用我说,大家伙心里都有数。我是村长,俺爹以前也干过村长,咱村以前是个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生产队的时候,咱就是个穷村,工分儿比别的村少,光棍比别的村多。分地单干了,我这个村长没门路,东跑西颠找人找路子,卜易没少跟着我跑,跑成个什么样?还是穷村一个!
柳枝儿来的第二年,就带着人编草艺品,刚开始谁都觉得几根破草绳能干成个什么样,现在呢,卖到外国去了,美国人欧洲人都稀罕咱编的提篮,人家叫手工艺品。她一个人带的全村都活了,干什么什么灵,卜易家先成了万元户,刘元祥家跟着也起来了,我听说前年元祥家的厂子还是柳枝儿找门路给救回来的吧!现在咱村还有谁家没看上电视?还有谁娶不上媳妇?三顺,我听说你都相了三回亲了,你说说是沾了谁的光?
三顺站在人堆里,低拉着头,眼哭肿了,他不好意思抬头,现在听全福村长叫到自己,不自觉挺了挺胸,抬头喊了一嗓子,是俺嫂子!众人扑哧都笑了,气氛从凝重压抑变得轻松了些,村长继续说:
我去镇上开会,总提这个精神那个精神,精神是精神,谁能拉着咱庄户人的手去挣钱?拉帮着咱实实在在过上好日子?我看柳枝儿就是咱五道坡的精神!
人群忍不住鼓掌叫起好来,全福村长顿了顿,咳嗽了两声,
咱庄户人家,以前是看天吃饭,过的好的笑话过不好的,那是懒,不勤快,可光笑话有什么用?谁都有个脸面,脑子不活,光靠个脸面有什么用?三顺蹲监狱出来找不着活干,我求到柳枝儿门上,也是没办法,我实在想不到她不光一口答应,还真给三顺安排上了。我和柳枝儿打交道不多,但是从六福老爷子身上,我就看这孩子行!她多数事儿我都是听俺家老娘们儿说的,咱五道坡的老娘们儿能不茬舌头根子,个个儿本本分分做营生,叫我说,这就是柳枝儿精神的力量!
大家伙今天能全体主动来送柳枝儿,说明咱五道坡人都赞成她,谁不知道个好赖?这么好一个闺女年轻轻就走了,怎么能不叫人心疼?以后谁家日子过不好,叫人笑话的时候,就想想柳枝儿,谁要想笑话别人,也想想柳枝儿,街里道坊,拉帮一把,让别人也念你个好!别让柳枝儿人没了,这点儿精神也没了……散了吧!
刘全福的这番话,算是五道坡官方对柳枝儿的肯定,也让全村人对柳枝儿的哀悼上升了一个层次。他的话很朴素,却道出了旧时候农村人过日子的症结,靠天吃饭,靠地出产。家里劳力多肯干的能吃饱饭,吃饱了就笑话人家懒,笑话人家生的是闺女……农村就是需要一个脑子活络的带头人,才能带着大家,感动着大家一起致富。
出殡的当天晚上,按风俗要上庙,也就是送逝者最后一程的一个形式。五道坡上庙的统一地点是在西边领地的路口,本家扎的纸人纸马等一应物件,在这烧了,算是送逝者正式去阴间报到。一般男的扎纸马,女的扎纸牛。卜易没参与这些物件的准备,是木生娘帮着操办的,云霞和云光按理应该跪在前边,但两个孩子早哭得没了气力,元光还在哼唧,云霞始终低着头,时不时抽泣两下,木生娘看着心疼,只在点火的时候让孩子磕了头,教他们念叨了几句。
这把火烧得有些稀奇,刚开始烧纸人和一些小物件,火苗子渐渐大了,才烧着了纸牛,纸牛烧得差不多了,旁边帮忙的人要拿一根大木杖把纸牛压下去,好完全烧化掉,就在这一压的当口,火不知道是借着风势还是怎么,一下窜了起来,呼地一下,带着烧化的灰屑直冲上天,腾起能有一丈多高,火星打着旋往上飘,离老远都能看见,木生娘活了一把年纪也没见过这样的烧法,嘴上直念叨,柳枝儿有福,这是骑着牛上天了……
云霞直盯着那一片盘旋往上的火星,这片奇景成了她幼小心灵中对娘最后的印象,娘是好人,娘骑着牛上天了……
?
卜易在家三天没出门,这三天,他除了给孩子做饭,哄孩子睡觉,就是坐着发呆,躺着发呆。第三天的傍黑天,他站在天井里,看着漫天乱飘的柳絮子,不知道是被絮子迷了眼,还是过了那股发呆的劲儿,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把旁边的木生娘和对门的姑姑都惊动了。两人站在门口,看卜易哭的这个架势,不知道怎么办好,木生娘没见卜易这么哭过,心疼的治不得,跟着也掉眼泪,两个孩子看着爹哭,也想娘了,又害怕又委屈,枝儿姑姑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实在是太难了,哭吧!哭出来也好……她把孩子带回家安顿好,木生娘也叹气,等卜易住了声,也转身回家了,卜易也是真累了,进屋一头栽在炕上,结结实实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到对门接孩子的时候,枝儿姑姑看他刮了胡子,收拾得立立整整,唯独眼还有些红肿,心想孩子算是又过了一关,宽慰了几句,留他喝了碗粥。
卜易送孩子去了学校,自己跑了一趟柳乡,他回过劲来,要去看看柳宝昌老两口。丧女之痛,两口子在家也不好过。
柳宝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天天坐在门口抽烟发呆,杀猪上集的活儿全部交给了金栓。枝儿娘一天不知要哭多少次。现在卜易来了,老两口各有各的心思,忍下心疼,都宽慰卜易。
卜易也是担心,特意来看一眼,他还想着跑一趟县里,没准备多呆,枝儿娘非要让他在家吃晌饭,再带些吃的回去给孩子,卜易不好推辞,就应了。
枝儿娘自己去忙活,老丈人和女婿在天井坐着相对无言。宝昌掏出烟来,拿了一根递给卜易,卜易不抽烟,摆了摆手没接,宝昌自己点上,吧嗒吧嗒抽了起来。烟抽到一半,他抬眼望了望里屋,往卜易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问卜易,
和枝儿一块出事儿的那个骑摩托车的,是什么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