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知
明朝万历十年(1582)冬,浙江青浦令屠隆(1544-1605,字长卿,浙江鄞县人,明代文学家、戏曲家)离开任所前往京城,参加礼部三年一度的述职考评,即所谓“上计”。事毕,回到浙江老家,不久就接到了就任礼部仪制司主事的任职通知,由七品县令擢升从六品的京官。
尽管这位“华丽派戏剧家”一向疏于政事,在辖所那几年基本上是个无为而治的甩手掌柜,但当他转道青浦前往京城时,面对数百名一路尾随着送别至太仓的当地士民,还是对这停留过五年的地方生出了一丝留恋,感动之余,更有抱愧:我在邑无状,何从得此?
“无状”,当是这个自诩为“仙令”的风流县令对公务之余私生活的自谦自抑,但此二字,也是他在这江南温柔乡沉湎声色之乐的绝好写照。青浦古称由拳,居云间之西,系松江府三县之一,民间物产之阜、享乐风气之盛,自非他曾经任职的安徽颍上这种穷僻地方可比,且相去昆山不远,那念白儒雅,婉转入耳的苏州评弹、昆曲南戏早就传遍了坊间和缙绅人家的院堂。屠隆此番北上之际忆想起这五六年间的历历往事,最让他动容的,自非公馆衙门里如何案牍劳形,如何卧听竹声萧萧,而是那一场场诗酒盛会,那一声声烟水般清婉妩媚的昆曲小唱了。
一入都城,屠隆马上就体会到,京官生涯实不过一袭华美的袍子,外里光鲜,内里的窘迫唯有自知。在帝国庞大的文官躯体中,礼部仪制司是个盲肠般可有可无的部门,没多少实权,还动不动要给上司送礼。自己薪俸又低,囊中常空,连请朋友喝一顿酒都要拿妻子的首饰和仅有的一根银腰带去典当,哪有那么多闲钱去谒客投刺?经济上的困窘不去说它,他最受不了的还是京城的风沙和泥泞。出去一趟要戴面罩,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只鼻孔黑乎乎的就像烟囱一般。更不堪的是夏天暴雨过后,由于地下排水不畅,积水深的地方几乎及鞍膝,且马屎和沙土混作一处打着旋,整个北京城就像个超级大泥潭。
京师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样好。别人看京城是污浊的权力场,在他是个一逞才情的大戏台。到京没多久,他就携着在青浦时写就的《紫毫记》在上流社会的私人堂会上客串登场了。这位来自南方的官员能写又能演,且扮相俊美,一时成了京城地下娱乐圈里争相延揽的人物,达官贵人竞相与之结交,正所谓他自题的“争设琼宴借彩毫,朝入西园暮东邸”,数不尽的饭局、宴集让他恨不得多分出几个化身来才好。
其中有一位对他极是崇拜的侯爵大人不可不提,此人是西宁侯宋世恩,其先祖宋晨,曾在永乐年间以征西功封西宁侯,传至宋世恩已是第十代。这宋世恩虽系一“纨绔武人子”,凡贵公子身上的习性他都有,奢靡、放纵、好客,却又雅好文艺。在一次私人聚会上经人介绍结识礼部屠主事后,非要拜在他门下学习辞赋,且要以兄弟相称,与之“通家往来”。对于日子都紧巴到了要靠银带换酒的屠隆来说,有这样一个阔朋友当然也不错,看宋世恩执礼甚恭,屠隆也就成了侯府常客,经常与之宴游唱和,听戏作乐。
西宁侯夫人是一位色才兼具的大家闺秀,且工于戏曲音律,这位时常出入她家的新晋礼部主事早就引起了她的关注。每当屠隆脱了官服,走上戏台扮作优伶即兴串演时,年轻的侯爵夫人就会坐在微风吹晃的帘箔后面欣赏。有时中场休息,细心的夫人还会嘱下人给屠隆送上一杯香茗。本来这只不过是女主人的关心,再加侯门深宅里一个女人的一点倾慕,未必有关男女私情,但在一个道德政治的年代里,被别有用心的人一渲染,这事儿就被放大了。
不巧的是,早年间有一个对屠隆有着啮齿之恨的人叫俞显卿。此人原籍松江府上海县,屠隆任青浦令时,他还只是一个举人。据说屠隆在任上时,俞有事干谒,屠隆可能是不太喜欢此人,会面时就不怎么把俞某人放在眼里,谱儿摆得老大,言语多有轻慢,这就得罪了他,使后者怀恨于心。不想万历十一年(1583)俞显卿也中了进士,分到刑部任主事,不是冤家不聚头,多年前的仇恨沉渣泛起,屠隆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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