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老人是森林里的常客。
每到一年当中的二月、三月和十二月,自边境一带而来的他都会像旅行者那样背上皮革包,拄着登山杖,戴顶鸭舌帽赶赴这一恋恋难忘的地域。在和平者之城建立初期,一座座摩天大厦的脚下不疑是一片原始泰加林,此前不曾遭受人类一丝半毫的开垦。它是战争的幸存者,同时也是战争中受难民众的庇护之所。可而今它完全不复早先的威风劲儿了——只剩一处院落般大的面积——如一只被锯断四肢的老虎,空有一个响亮的、实则虚浮的名称。
拧开玉米烧酒的盖儿,石头老人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香甜之气猛地穿鼻而入。未作品尝,他就整罐儿的倾倒在一棵高大的杉树底下,随后再用枯枝和败叶将空酒瓶做了掩盖。前因,石头老人的发妻正是埋葬在这一可悲的森林里。然而,死者的坟地早都寻不见了影迹,所以他只好把烧酒献给了森林之子——树木。
打眼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相处的石头老人,是一位乡村律师,整日里不是为那么一档家产分配不公的事件操劳费心,就是为离婚夫妻的任意一方寻找某些益于获得子女抚养权的有力证据。假若时光能倒流的话,哪怕上帝逼迫自己做律师也是绝无可能的!做个农民,与暖烘烘的土地打交道;做个渔夫,下到冒着透明气泡的海里捕捉鲳鱼;做个教导员,同学生们谈论唯美的诗歌。上述都是不错的职业,石头老人时常躲在暗地里这样想。
早些年的三月,石头老人与一位农民的女儿默默相恋了。那一段日子的确值得回忆。当时他还很年轻,背也不驼,脸色倒不像现在这般阴沉——反而有点和气。同行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石头人,意思是说他本人刚正自律,没有把握的没有理儿的辩诉一概不接手。起初时,因一起土地纠纷案,乙方家庭请石头人担当辩护员,由于说法合理、证据全面一举便打赢了官司,就此他小获声名。胜方为表谢意,于是晚上邀请他到家宅一聚。“先生,请用酒吧。”权益得到了维护的侏儒的农民说道。而后他的女儿E莎,很是大方地走到二人面前,瞥了尚不熟悉的石头人律师一眼。
律师一直在跟农民讲话,未曾注意到走来的姑娘。“没必要再破费。”他喝下去一大口橘子酒,“我收了你们的钞票自然会给你们办事儿的,而且还要把事情办好。如果要是你们毫无证据且又毫无道理的话,就算给我一万,甚至更多我也是不会动心的。”他再次端起酒杯,凉凉的酸酸的液体就像桌球入洞一样滑进了胃里。“话说回来,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款待。”上来酒劲儿,石头人的脑袋略感昏沉,似有泡沫在暗暗翻涌。
姑娘走近,白色的连衣裙随双腿的摆动而沙沙作响。她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儿,与父亲毫无相像之处,遗传的完全是母亲的血统。拢了拢裙边坐到客人的左侧,姑娘E莎询问起石头人律师果酒的味道。“很是不错。”石头人回道,此时的目光才正式地投向了她。他盯住姑娘E莎的脸颊,又或鼻翼,似乎先前在某个场合见过,反正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在市镇法院的门口我见过你。”紧接着,他稀里糊涂地说出了几个具体地点,“也准是在洼大农场。”总之,石头人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人的形象的存在。他思忖起来,越想越觉得与其有过几面之缘。
一直坐在律师右侧的农民走了神儿,突然被一个震耳的声响吓得呆住。是他的老婆。“老家伙,”女人喊道,手电的昏黄光束射进了屋内,“咱们的母狗生了崽儿,该给它们拢点火暖和暖和。”她接而又说生在了屋后的废旧篷车下边,呼唤番鸭回窝儿的时候看到的,约莫有七八只之多,正哼哼唧唧围着母狗吮吸奶汁。
侏儒的丈夫听后跳下了座椅,转身对律师说道:“先生实在抱歉,我得去看看。现在只好先让E莎陪您坐会儿了。”他说着,摇摇摆摆跨出房门,一如学步的孩童。
目送父亲走后,姑娘E莎接上了打断的前文。“您见到的人可能是我母亲,因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她如实说,“有人还曾误认为我们是双胞胎,律师先生。”石头人心中些许疑惑,为了证实一下她的言辞,便急忙走到屋子外面看一看那个打手电的叫唤的女人,结果空无一迹,只是黑昏昏的一片。然而,当他扭头转回室内时,姑娘E莎猛地拦腰将其抱住,锁链一样箍得紧紧的,使人快要透不过气来。石头人咽下一口吐沫,顿觉浑身轻飘,心口灼热,仿佛陷入雾障而找不着北。他无意挣开,愣愣地像是根木头。姑娘E莎松了两只围成环形的手臂,让他面对着自己,之后一声不吭地背向木偶似的石头人,撩起裙摆让白生生的屁股裸露无遗。它似两轮情意缠绵的、难舍难分的圆月,饱满而又温柔。等到朦胧的微光散尽,石头人在农民回来之前,盯视了姑娘E莎片刻便疾步而去。而他的工作证件,却遗忘在了这里。
律师资格证
持证人:XXX
性别:男
出生年月:XXXXXX
身份证号:XXXXXX
颁发机构:XXXXXX
资格种类:XXXXXX
证件编号:XXXXXX
转眼第二日,姑娘E莎幻想着石头人律师能到家宅来求婚,却落了个空。她这一整天哪儿都没去,忘记了农庄要干的活儿,因为脑子已被那个脸膛宽宽的、鼻子大大的、嘴唇厚厚的人的形象给塞得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她一心等待,等得天都黑了,他到底没有出现。可能由于事务所太忙了?会不会有紧急的事情?E莎自说自话,心头忽起一阵难过、忧伤和失落。
黑夜,石头人果真在E莎姑娘的苦苦期盼当中一本正经地进了低矮的宅邸。然而,他的登门倒不是为了求婚一事,却只是来取走遗落于此的律师证。“昨晚怪我走得匆忙,实在忘记了。”他口吻和气,带着一副体察民情的平易近人的高官面孔,有点惠济良主教(AgsteHissée,1877—1948,法国人,逝世后安葬于董家渡圣方济各·沙勿略堂内)的真善在内。石头人弯着腰从E莎姑娘的手中接过证件,流露出一脸自然的乐呵相,看不出半分别扭和异常,似乎正同陌生人结交。对于前一夜的冲动,他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想,觉得自己真是可恶至极。可回看当时的情况,一个本就无法拒绝诱惑的正常男人做出了天性之内的事情,可谓合情合理,何况是另一方主动。此时的石头人,与其说心里还没有爱情这一概念,不若说尚未做好迎接爱情的准备,就像红了的苹果不一定甜。
事情在本月的一个礼拜六发生了转折。E莎以一条路走到黑的坚毅态度去追求真爱,开始了内外兼修。她要做个淑女,于是就学着荧屏上的空中女郎走路,练习标准的发音,无时无刻地不在心底里告诫自身要轻声慢语,步履稳重。久而久之,不难发现,姑娘E莎以往的举止言谈与人家规范的确实存在不小差距。继而,她破天荒地化起了妆,想让天然的美艳得到升华,便嘱咐父亲到边境附近的市场买来了化妆用品。那些东西短缺而昂贵,足足花掉农民两个月的心血,但作为一位溺爱女儿的父亲来说算不得什么。所以,在E莎原本空空如也的梳妆台前,就多出了睫毛膏、口红、眉笔、卷发棒、异国香水等等的身影。
市镇唯一的律师事务所坐落于警局对面,粉刷成蓝色的外墙上挂了个铁牌,印着机构醒目的握手式LOGO和名称。它是一座气派的小型建筑,整体不高不低,比左边的银行、右边的理发店都要美观几分大方几分。事务所的屋顶是由黄中带红的琉璃瓦铺就,经正午的太阳一照,便如金子般闪闪发亮。可一到雨天,它会像惹上麻烦一样,打村庄前来咨询的民众踏着泥泞入其腹里,原为干净的瓷砖地面就变得脏污起来,有如花瓶,可看不可摔。
E莎体体面面地推门而进。瞬即上前迎候她的女士投以微笑,说了一句“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的职业用语。姑娘E莎没做回答,就大厅空闲的一张待客椅上坐下,左看看右看看,不像办点什么事的派头。那一女招待员尴尬地退回到原先站着的地方,不用正眼去瞧来人,只通过模糊的余光关注其举动。自驼绒色鬈发、身形协调、正装裹体的E莎摄进眼帘,她的心犹不知何故地猛烈震颤了一下,然后才浮起一股羡慕嫉妒的热浪,仿佛这一标致的女性本不该出自人世,仅仅存于幻想。
成为彻彻底底的爱情疯子的E莎,只待爱人举起充满魔力的皮鞭将自己这匹有点野性的马儿驯服得束手就擒了。一大早,她对准因时不时擦拭而变得越发明光的玻璃镜,细细往脸上打了一层粉底霜,画了画不很乌黑的眉毛,涂完迪奥牌口红再又让母亲帮着编起脑后的头发来。但到最后,觉得发辫没有必要绑,E莎便改了主意,用卷发棒弄一弄,披散在两肩上倒更顺眼。一向坚信着为爱而生的女人绝不白活的她,想必在遥不可及的未来里一定会把此刻于心中暗暗许下的“爱就爱一个人”的誓言告诉给另一半,到了那会儿,他们彼此间可能已不好意思再去说我爱你了。然而,现实却连那么个机会都不曾给他。
女招待员又一次问询E莎所为何来,如此就得知了她要找一位资深律师,隐约是指石头人先生。说时,只见肩挎公文包的一个瘦削男人进了门,高高的个子仿若体育健将。他才在光滑锃亮的地板上走出没几步,女招待员立马拦住说了一声“先生有人找您”,于是看去来客。并不眼熟!的确,从始至今没有结识过这样的朋友,石头人想,那么就一定是维权者无疑了。
“律师先生您来的正是时候。”E莎从待客椅上站起,伸手说道。
“您好姑娘。”行了礼后石头人在她的一旁就坐,丝毫没有认出是故人,“有什么法律问题呢?只要是在我原则之内的都可以帮您解决。看在您这样漂亮的份上,咨询一次我只收您20块好了。”
姑娘E莎怔了怔,随之仰头粲然。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石头人大为狐疑。
“没什么没什么。”E莎抹了抹笑得溢出眼角的泪花。自己在他眼里真的成了生人?连声音都不属于以前的了?这倒也好,说起话来可以不必拘束些什么了,E莎想。
“请倒两杯水来,谢谢。”石头人侧过脑袋对女招待员说。
女招待员转身走到饮水机前。
“只收20块对吗?”E莎掏了掏口袋的皮夹。
“是的。您有话大可直说。”石头人面向姑娘E莎。
“那我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E莎拿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搁在桌上,摆正摆正坐姿说道,“我曾和一个男人自愿发生了两性之间的那种不便启齿的关系,自我感觉他该对我负责,该爱我才是,可事后他却不闻不问了。我爱他。我没有结婚。我们彼此并不了解。请问律师先生我该如何是好?”
端来盛放于两个纸杯中的温水,女招待员麻利又站回了原处。
“这是你们间的情感问题,和法律扯不上边。”
“如果我告他辜负了我的真情爱意呢?”
“哈哈,您说的这是笑话。”
“再不然我告他亵渎了我的心?”
石头人不屑地摇了摇手说:“您回去和那位先生坐下来好好谈谈吧,兴许说开了你们会产生爱情的。刚才权当您没咨询过好了,请收起来。”他翘起右手食指示意拿回钞票去,起身便往后台走。
“假使我告他强奸呢!那样的话他肯定会名声扫地,不免还有牢狱之灾。对的吗?”E莎直直地站着大声说道,石头人的背影惊得瑟瑟发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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