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杏儿依旧走水路,经汐河入黄河,往东而行。她乘搭的是前往山东的客船,同船的还有五六位客人。时值初夏,汛期已始,河水高涨湍急,船也行得特别快。花杏儿听见有客人问船家道:『听说今年雨量大增,黄河下游恐有洪水之祸,敢问船家,可知真假?』船家听了笑道:『黄河自古喜怒无常,今年会不会大发雷霆,谁能说得上?』
船行了三天,已过了潼口。夜裡,花杏儿和其他客人都已沉睡,突然船身一阵剧烈震动,花杏儿惊醒,听见船家扯破了嗓子喊道:『洪水!洪水来了!都抓紧了!』
原来黄河上流几天来暴雨不断,河水高涨东泄,此时正好衝到潼口一带。一股湍急水流以排山倒海之势,衝击著花杏儿等人的船,船身一时被急流高高托起,一时又重重落下,完全失去控制,船上人人惊呼连天,乱成一团。
花杏儿紧紧抱住了一对儿女,心惊胆颤,慌忙中扯下腰带,把三人紧紧和船舱柱子绑在一起,才不至于被抛走。好在船家好本事,临危不乱,极力控制著船身方向,渐渐向河岸驶去。此时河水涨起不少,原先河岸早被淹没,新河岸推远了十馀丈地。靠近河岸河水缓和下来,船家叫大家赶紧跳船逃生,花杏儿不识水性,心裡怕极,但见所有人都跳了,只好一咬牙也跟著一起跳下,此处水深及腰,她一手抱著一个孩子,不顾一切地往高处走去,好不容易才总算上了河岸。
回望河上,月光下只见破涛骇浪滚滚东流,心有馀悸。船家说不幸言中,估计潼口以东的下游地区,都将因黄河氾滥而成一片泽国,当下还劝说大家,本来如若要往东去的,还是折返为妙。众人各自散去,花杏儿检查了一下一对儿女,除了惊吓以外并无受伤,再看看身上行囊,并无遗失什麽,心中略略宽心,向船家打听了此处位置后,心想:『此处离本来要去的袁桥口只剩二十馀里路,徒步走去也不过半天路程,之后往南去宁口,是背河而去,应该安全。』于是整顿好,便沿著河往东走去。
她背著女儿,怀抱儿子,两个孩子呼呼睡去。走不多时,天色渐亮,她开始看见越来越多逃难的难民。越往下游走,河水氾滥的情况越严重,河面越来越广,淹没了不少河边的庄稼民房,远远望去,真是泽国千里。难民扶老携幼三五成群,都在往东而走,渐渐的花杏儿发现自己竟已成为了难民队伍中的一员。花杏儿好奇地问了一些难民,是要去哪,难民投以奇怪的目光问道:『你不是当地人?』花杏儿道:『我本要去袁桥口,乘船在潼口附近遇上河洪,被逼靠岸。』难民恍然答道:『河水氾滥,洪灾肆虐,凡数年便有一次,如今只有先去封州城裡避难。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遇上官府开仓派粮赈灾。』花杏儿又问:『既然几年便一次,何以还要住在河边?』难民叹道:『洪灾过后,土地特别肥沃,谁不垂涎?』花杏儿恍然。
当天午后,花杏儿随著难民队伍抵达封州城。这封州城就在袁桥口往南十馀里,花杏儿原想到此处修整后僱马车往南去宁口,不料此时多达千馀的难民一涌入城,城裡是乱成一片,百物涨价,花杏儿手裡所剩银子不多,连馒头乾粮也买不起。她也听说了,在更下游的地区,更早些时日便已发了洪灾,一些当地城市收纳不了的难民,早几日便也被逼向西逃来了封州。
封州官府闢了一块空地,搭了几个棚,围上篱笆,就权当是难民营,把一众难民连同花杏儿,都赶了进去。难民们吵著要吃饭,有官员喊话说:『朝廷知道此处洪灾,承皇帝圣恩,已命人开粮仓赈灾,如今灾粮就在运来的路上,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尔等乖乖等著就是,如有寻衅滋事,不知感恩者,一律扣押查办!』有难民不满问道:『那就是说今天要我们饿肚子?老人孩子怎麽办?』看管的衙差拔刀恐吓,难民们只好噤声。
所幸有个当地的善心富绅,此时推了几车子的馒头进了难民营派送。花杏儿心想不能饿了孩子,于是跟著排队。那派馒头的一个丫鬟见她抱著两个孩子,便偷偷给她多塞了一个。花杏儿感恩鞠躬,拿了馒头喂饱了孩子,剩下的收入行囊,心想在此多呆无用,便想要出城南下。不料几个看守的衙差却不让她走,说道:『官老爷说了,难民一步不准离开营地!』花杏儿说:『我只是回乡省亲路过,不是难民。』衙差骂道:『刚刚便见你排队拿了赈灾的馒头,还不是难民?滚回去!』花杏儿不想争辩生事,只好忍气退下,走到营地另一边,趁没人看见,施展轻功一跃跳过篱笆,迅速转进巷子裡消失不见。
她匆匆由南门离开封州城,继续往南走。此去宁口,尚有百馀里路。此时天已不早,她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雨。她自己虽不甚怕雨,但却担心孩子著凉,见路边不远有间院子,便想过去避雨。走进一看,却原来是间已荒废的庙宇。她找了个不漏雨的角落,放下孩子,趁雨势未大,捡了些乾柴支,生了堆火取暖。
雨势越来越大,到最后倾盆而落。女儿尚好,在襁褓中睡得正沉,小铁疚淋了点雨,蹲在火堆边依旧冷得发抖。花杏儿一面替他擦拭身上雨水,一面幽幽道:『疚儿,疚儿,你身子弱,都是为娘造成的,我不是一个好娘亲。』小铁疚对著火堆看了一阵,转身趴在母亲大腿上,咿咿呀呀道:『娘,饿。』花杏儿一笑,拿出之前剩下的馒头,撕下一小块一小块地喂他。小铁疚吃了几口,突然把馒头小块拿在手上,凑到花杏儿嘴边,说:『吃。』花杏儿心裡感动,微笑道:『疚儿乖,娘不饿,疚儿自己吃就好。』她心裡盘算,如果找不到马车,徒步走到宁口,只怕还得要两天,倒霉遇上洪灾,路上也不知道能否再找到粮食,剩下的馒头还得省著吃。待儿子吃饱。花杏儿又摸著儿子的脸道:『过几天便能见到你爹爹了。你爹爹是个大好人,大英雄,他会很疼你的,他也会找最好的大夫,帮你养好身体,以后你就不再容易怕冷了。以后,你便和爹爹一起住了。好不好?』小铁疚似懂非懂,紧紧抱著花杏儿手臂,道:『要娘,要娘。』花杏儿忍不住鼻头一酸,眼眶泛泪。
这时庙外突然响起吵杂人声,十几个人突然涌入庙内。花杏儿心下一惊,手伸入怀中,握好匕首戒备。只见这群人都是魁梧汉子,身穿军服,带著兵器。门外还有十多人,推著十多辆车子,车上上载满一包包的货物。领头的军官指挥著手下,急急地把货物卸下,搬进庙内避雨,然后才发现花杏儿母子三人,军官一怔道:『这雨下得忒吓人,这庙挺大的,借我们也避避雨,这些粮草可泡不得水,姑娘莫要介意。』
『各位军大爷请自便。』花杏儿摇摇头,又问:『你们是运送粮食到封州的?』
军官道:『正是。姑娘是从封州出来的?那裡情况如何?河水可有氾滥?』
花杏儿点头道:『是的,淹没了好些个村庄,难民都逃往封州了,有千多人,我离开时还不断有人涌进城,都等著军爷的粮食开饭。』
军官道:『连日大雨,路上耽搁了几天,也没想到今年这汛期来得早,洪水这麽快便来了。』又转身对副官说:『得了,传令下去,在庙内歇息,雨停即刻开拔,早到一刻是一刻。还有,庙内有妇孺,不得惊扰了人家,懂了吗?』
花杏儿暗自点头,难得这军官人还算正直,从众人言谈中得知,这军官姓宋,军衔是个副尉。当下十多名军兵和十多名运粮夫进庙各自找地坐下,好在庙堂挺大的,不见拥挤。宋军官拿出一快葱烧饼在吃,他见花杏儿衣衫褴楼,满脸污泥,便又问道:『你也是灾民吗?怎不在封州待著?』花杏儿道:『我只是去宁口省亲,路过这裡。』宋军官道:『这种时候路可不好走。』说著又在怀中拿出一包乾粮,递给花杏儿,道:『差十几里路便到封州了,我这些留著也没用,你拿去吧。』花杏儿感激收下。
雨持续落下,看样子一时半会不停,于是众人都开始倒头大睡。花杏儿不敢大意,只是抚著孩子靠牆闭目养神。一夜无话,等到次日天色大亮,雨势方停,军兵们在庙前院子把货物再装上车,正要出发,突然一个乞丐一拐一拐地走上前来,大声唱喏道:『各位军爷早上好!各位军爷行行好!可怜叫花子好几天吃不饱,上好米粮求军爷赏一包!』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