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在齐云山脚,破木屋旁,花寻枫一衝上前,紧紧抱著母亲,泣不成声,在场的吴情、南宫长青和无尘子,突然看见一支六十人的队伍出现在眼前,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除了铁无咎。他眼眶湿红,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只是缓缓走到花杏娘身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儿子铁无咎,拜见娘亲。儿子不孝,二十年来不曾尽孝,让娘亲受苦了。』自从在陀罗岛得知了母亲身份,接二连三的事故,导致两人竟无机会相认,甚至多次经历生死边缘。他不曾向人透露心声,但一颗心却一直悬在半空,要是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必将是一生最痛苦的遗憾。自小在父亲和爷爷奶奶照料下长大,懂事以来,他本已习惯了娘亲不知所踪的事实,甚至也曾埋怨娘亲抛下自己的无情,但在陀罗岛的那一晚,花杏娘的经历唤醒了他儿时残缺模糊的记忆,群狼环视的惊悚、馒头小块的温情、满是慈爱的眼神,每每想起这一幕幕,都叫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对风长声的深痛恶绝,与对娘亲的怜惜疼爱,竟神奇地交织在了一起。他本想克制冷静,但是这一声迟了二十年的『娘亲』一叫出口,却发现身体不由自主,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花杏娘清楚记得,她把儿子交给铁乘师的那一天,儿子只有三岁,而且还受了连成年人也未必扛得住的重棒一击。当时她痛得连心都在淌血。多年以来,通过姐妹们从岛外带回来的消息,她清楚了解到铁无咎成长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淘气捣蛋、他的聪明才智、他的身体状况、他的身材样貌、他闯过的祸、他干过的事。她无数次想亲自出岛,去暗中看一看儿子,但她却总是忍住了衝动,只因她觉得自己能够带给儿子的,只有不断的噩运。从儿子出生,不,从怀上儿子以来,一直如此。她担心、惧怕,哪怕只是隔空望上儿子一眼,都会给儿子带来伤害。如今事隔二十年,儿子转眼间已然成年,听见他喊自己一声『娘亲』,她又觉得一切担心都是多馀,她的心立时便融化了。她放开了花寻枫,脚一软,也跪倒在了地上,她把儿子抱入怀中,痛哭流涕说道:『不,都是娘的错,是娘对不起你,娘年轻时荒唐愚昧,你还只是一个婴儿,娘便害你饱历伤害。娘未能陪著你长大,还害了你一辈子!』
母子俩抱头痛哭,其他不明真相的人却如丈八金刚,摸不著头脑,董洛上前说道:『且慢、且慢,陀罗岛的花夫人是铁无咎公子的母亲?那铁剑门掌门铁乘师师傅岂不是夫人的……还有这位花寻枫姑娘,难道她也是铁师傅的……』
花杏娘脸微微一红,说道:『此事一言难尽,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吧。』她放开了铁无咎,擦了擦眼泪,领著各位掌门,走到无尘子面前,抱拳行礼,说道:『晚辈陀罗岛花杏娘,特来拜见齐云山太乙观住持无尘子道长。』说罢又逐一介绍了四位掌门。各位掌门虽然成名多年,但这时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号称武林泰山北斗,却又神龙难见的无尘子道长,都兴奋莫名,各自激动行礼,无尘子也笑著逐一还礼。
花杏娘又见到一旁的吴情,当年她与吴情只在薛家双狼的院子内匆匆见过一面,但后来铁乘师给她说过许多吴情的故事,所以印象颇深。此时她道:『也见过南宫山庄庄主夫人吴情女侠,杏娘这厢有礼了。江湖传言南宫山庄庄主一家蒙难,无一倖免,原来庄主夫人依然安康,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吴情抱拳还礼,惨笑道:『江湖上已经没有南宫山庄了。』
花杏娘一怔,然后摇摇头道:『邱州商山派、封州金刀门、郕州五郎宗、育山神农庄,日前一样遭长生门欺侮,几近灭亡,但各位掌门都不折不挠,誓不低头,如今也都重建了师门名号。南宫山庄乃是天下第一武林世家,积累百年,实力雄厚,岂是风长声之流说灭就能灭?眼下长生门肆虐江湖,庄主夫人更应当振作自强,绝地求生,不但要重建南宫山庄,更要领导群雄,对抗邪恶的长生门。』
吴情闻言怔住片刻,然后叹道:『四位掌门挺身而出,英勇反抗,我吴情衷心佩服,深感惭愧。不过如今,我心中只有一事挂碍,就是杀了风长声,报仇雪恨!重建南宫山庄之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各掌门抱拳还礼,金石开道:『庄主夫人言重了。说来惭愧,金某当初也曾选择放弃,幸得遇上花夫人,才重拾斗志。花夫人智勇双全,宽仁侠义,商山退五怪,黄河寻金刀,刀下释罪人,一举救四门,都因如此,我们四个门派,才不致从此在江湖上消失。』
吴情感慨道:『花夫人,花杏娘,你就是当初那个花杏儿。当年相遇之时,你只是一个懵懂少女,为了情之一字,死去活来,当时我还曾骂你一句「死不足惜」。你的经历,令郎已尽数相告,没想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时间过去了二十年,你也变了一个人。吴情感佩,自愧不如!』
花杏娘正想寒暄两句,却突然看见花寻枫独自走到了那间破旧木屋旁,抚摸著尘封的门牆,若有所思。于是她问道:『枫儿,怎麽了?』
花寻枫喃喃道:『娘,我怎麽依稀记得,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花杏娘走了过去,微笑道:『没错,这间木屋曾是我们的家,我们曾在这裡住了五年,离开的时候,你只有六岁。』当时花杏娘刚把铁无咎还了给铁乘师不久,全靠了身边还有个女儿,才冲淡了思子之痛。看著屋旁残旧的灶头、农具,花杏娘又接著说道:『不但如此,你还没出生以前,娘和你外婆,也曾在这裡住了十年。这裡就是娘的家。』
花寻枫奇道:『外婆?娘,你从没跟我说过外婆的事,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是怎麽死的?』
花杏娘一想起娘亲,突然身子一震,脸色变得惨白,她衝到无尘子身前,惨然跪下,说道:『晚辈有罪,请道长处罚!』
众人又惊又奇,无尘子问道:『夫人所犯何罪?』
花杏娘垂下了头,一咬牙,说道:『晚辈杀了人。二十年前,晚辈杀了太乙观的张仲人张大侠!』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张仲人是当年的无剑四友之一,而且在当中年纪最长,武功最高,四十年前潼口五里林之战时,他已是太乙观俗家弟子当中的佼佼者,在二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前,更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侠人物。他的突然失踪,至今依旧是一桩未解悬案,谁能想到,他竟然是死于当时只有二十岁的一个姑娘手中。
这一件事连铁无咎也不曾听说过,他衝到母亲身边,著急问道:『孩儿知道,娘不会胡乱杀人,此事定有隐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娘你快说清楚。』
花杏娘脸如死灰,说道:『二十年前,有一个太乙观的小厮,叛逃出门,受了重伤。我把他救了,带回家养伤,就在这间木屋之中。我当时有眼无珠,鬼使神差,竟爱上了这个男子。几日以后,张大侠找上门来,两人起了争执,大打出手,我……我为了保护他,竟两人合力杀了张大侠。我当时虽然不认识张大侠,也不知道这个男子原来禽兽不如,但张大侠确是我亲手所杀,罪无可恕!』
众人听了,陷入一阵沉默。董洛突然对著无尘子跪下,说道:『花夫人当时年幼无知,乃是为了保护心上之人,才有杀人之举,实属情有可原。我们三个门派的人,也曾受奸人蛊惑,在陀罗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恶行,但花夫人却既往不咎,以德报怨。晚辈斗胆替花夫人求情,求道长慈悲为怀,宽恕花夫人吧!』董洛带了个头,四个门派的人,都一起跪下,替花杏娘求情。花寻枫也拦在母亲身前跪下求道:『老道士,我娘是个好人,你原谅她吧!』
无尘子轻叹了口气,缓缓问道:『那个太乙观小厮,就是梁人凤吧?』
花杏娘含泪点头。铁无咎等知道事情经过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大为震动,其他人则不明就裡,满脸疑惑。有人问道:『梁人凤是什麽人?』无尘子道:『四十年前,群雄争夺万寿宝典,在潼口五里林,害死了鬼怕神愁粱上君。』这件事虽然事隔多年,但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无尘子一顿,继续说道:『粱上君死后,留下了一个儿子,当时只有五六岁。我张师兄见他孤苦无依,心生愧疚,便把他接到太乙观抚养。此子就是梁人凤。』这件往事却连花杏娘也不曾听闻,大为愕然,她没想到当年两人关係如此亲密,梁人凤却把自己的身世藏得如此严密。无尘子又说:『当年张师兄要老道收梁人凤为徒,老道看出此子心术不正,三番拒绝。正因如此,才使他恼羞成怒,离开太乙观。世事因果相连,环环相扣,张师兄之死,归根究底,老道也有责任。』说道此处,他又突然哈哈一笑,笑道:『花夫人,你与梁人凤后来的恩怨,令爱已告诉了老道,你命途虽然坎坷,但老道却觉得你生了一双好儿女,福报不浅。适才那位黑衣人,杀人无算,令郎尚可宽恕,难道老道竟还比不上铁无咎吗?此事事出有因,你也已悔过,太乙观不再追究了,就此一笔勾销吧!』
花杏娘还想说点什麽,无尘子伸出手把她扶起,花杏娘但觉一股浑厚的托力传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运气反抗,无尘子一扬眉,运气催劲,两人突然之间竟较量起内力来。虽只一瞬之间,但花杏娘也能感觉对方内力雄浑无俦,心下大惊,马上收劲,身子顺势而起,站了起来。她暗地裡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上拱手作揖,说道:『道长慈悲宽仁,功入化境,不愧武林北斗,杏娘心悦诚服。』无尘子捋著长须,点头笑而不语。
众人见一场危机化为无形,都鬆了一口气。花杏娘带著众人,走到破木屋的另一边,此处当年本是菜园,此时却已是杂草丛生。花寻枫拔出长剑拨开草丛,帮母亲开路,花杏娘找了片刻,找到了当年留下的那块石头,停下说道:『就是这裡,当年梁人凤就把张大侠埋在此处。』众人合力清理了草丛,露出一块空地,时过二十年,当然再也看不见任何埋尸的痕迹,无论是大侠还是小人,死后终究化作尘土,众人都是一番感慨。当下砍下了一块木头削平,刻上了『太乙观张仲人之墓』几个字,插入土中,便算是给张仲人立了个墓碑,众人轮流参拜,这桩江湖悬案从此便算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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