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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太太是作者的奶奶,他们在一起生活并没有很美好。烦心的事可多着呢,谁说长辈就是慈祥的。有时候他们暴躁,有时候他们冷漠。哪里有什么“应该”啊,作者在这段关于家庭的叙事里,给我们看到了一个模版之外的东西,那是复杂的地带,也是更为真实的家长里短。
李老太太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里,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不到20米处的一栋老旧6层灰楼,还有楼下甬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东北的天气特别冷,窗外枯枝的摇动都会成为那灰色中的些许点缀。
李老太太是我的奶奶,这么多年来,每当我向别人说起,都会这样叫她,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平气和地讲起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真正的晚年生活,是从到了我家才开始的。
凌晨4点,她和父亲坐了20个小时的火车从江浙水乡到了这个东北小城。而她的家当则是几天前就到了,在一辆长途货车里,一堆杂物之中。
李老太太的家当堪称古董,散发着一种“老旧”的气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质大方桌,抽屉里垫的报纸已经泛黄,上面的日期还是十年前;几个木头箱子,锁是铜制的,颜色已经泛黑;还有,就是我爷爷的那些书,俄语的、韩语的、英语的、密密麻麻画满了工程制图,没有人能看得懂。
父亲去接李老太太还没到家,母亲一个人收拾,她一边往床底下塞那些书,一边念叨着:“真不知道你爸把这些东西邮回来干嘛,那些古玩字画一件都没有,肯定是都被人家拿走了。”
木质大方桌当然成了饭桌,摆在本就拥挤的客厅中,而原来的饭桌,则被收起来立在墙边,这一站就是20年。
那一年,我16岁,高一,而李老太太那年74岁。
那天,我母亲和我的大姑姑去接站,而我则被叫到了父母的房间继续睡觉。不多时,我听到他们回了家,几个人都笑得很大声,我闭紧了眼睛。
只听我母亲说,“妈,你先上床歇会儿,坐了这么久的火车,腿都得坐肿了。”
”没事没事,我们是卧铺,可以躺着可以坐着,一点都不累,哈哈哈哈。”,这样的大笑,在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我听到的并不多。
我的房间门被推开,一个声音大声说,“咋还睡呢,还不赶紧起来,你奶奶来了。”是我大姑姑,我装作才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立刻摆出了一副笑脸,“这孩子,赶紧去看看奶奶。”我点了点头,我父亲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醒了啊,看看奶奶来了。”
我赤着脚,走到那个屋子,对着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老太太,满头的银白色头发,虽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但是头发仍旧一丝不乱,一件天青蓝色的丝质衬衫,脚虽然垫在垫子上,上半身仍然坐的笔直,我看了看她,喊了一声,“奶“。而她则冲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睡醒了?”仿佛她丝毫不记得,上次见到我,还是在我小学时。
从那天起,李老太太成了我的室友。
在我16岁之前,我对李老太太的印象仅限于一个操着我不太熟悉的话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而在我16岁之后,她住进了我们家,成了我的室友,也成了我的逃离家庭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并不知道李老太太和我父母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大概,在她来我家的一周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父母总是趁着李老太太早上下楼打剑的时候,发生争吵,再在李老太太回来的那一刻变得沉默,就好像家里从来没有声音一样。而此时的我,正在想着如何把这顿早饭赶紧快快吃完,赶紧离开。
而我,也渐渐知道了来龙去脉,李老太太从南方搬回来之前,老宅拆迁,父母想要房子的主张和两个姑姑要分钱的念头发生了冲突,在李老太太的主张之下,那个老宅以换成现金结束。
现在,李老太太搬了来,除了在家里的很多地方摆放了她的东西之外(我母亲有洁癖,最受不了这个),而最重要的是,她和我的两个姑姑开始谈,我们家房子的归属问题。
我们一家三口住的这个房子,是以爷爷的名义从工厂里分到的,后来工厂改制,父亲交了钱,买了下来,成了我们在这个东北小城里的家,但是名字,还是我已经过世的爷爷的名字。李老太太的表达很简单:“老二啊,既然是你爸的名字,你们家也住着,那就看看该给你的姐姐妹妹多少钱。”
那天早上,知道了消息的母亲,一下子歇斯底里起来。和我父亲大吵,两个人一直吵到李老太太回来都没有停止,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正在厅里吃饭,默默地听着两个人的争吵,父亲想要拿钱平息李老太太和两个姑姑的不满,而我母亲,对于她来说,无异于在赶她出自己的家门。
李老太太一进门,就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她顿了下,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而父亲也停止了争执,他穿上外套,走了出去,把我们家的大铁门摔得桄榔作响,还能听到他的怒气:“你就认钱。”
我以为,李老太太那天会离家出走,虽然她除了我的姑姑家,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让我惊讶的是,晚上回来,她已经睡下了。
从那天起,家里似乎变得安静起来,父母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争吵过,而李老太太也一直在我家很安稳地待着,只是,家里的气氛更加冰冷起来,除了李老太太,我们一家三口都比之前更忙了:每个人好像都比原来的上班上学时间要长,走得更早,回来得更晚。
李老太太出身于江南水乡的大家名门,出生之后就赶上了日本侵略,有次和我聊起那时,她还带着骄傲地说:“那年我6岁,我们家是坐着小车逃难到重庆的。”后来,国家天翻地覆,李老太太也从富家小姐变成了一名小学老师,但是,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
比如,她的大毛巾、小毛巾、长方巾、小方巾一定要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挂好,于是我们一家人所有的毛巾都被挤在了剩下的十厘米挂杆上。
比如,她喜欢用母亲的脸盆洗抹布,又或者,她有时让人无法接受的聊天方式。比如,她会在我母亲对于生计担忧时,问我母亲:日子这么难,你怎么不去死呢?
这句话,母亲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都和我反反复复地提起过。
母亲当然不是省油的灯,指着李老太太的鼻子:“我告诉你,我就算死,也比你死得晚。”李老太太吃了瘪,从此寡言了很多。而我母亲,也不再和她闲聊。
所有情绪都爆发在我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
我在家无所事事,前几天和李老太太共处一室,我、上网,或者睡觉,不说话,也没交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态度激怒了她,还是她开始想念从小被她照顾大的外孙女。
放假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睡眼惺忪地吃着早餐,心里想着一会儿要干点啥,李老太太坐到了我对面,脸朝着窗户的方向,看似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有什么可骄傲的,都说你平时学习好,考试考得那么差,有什么能耐,我跟你说,虽然圈圈学习不好,但是人家考得好,你妈天天就知道吹牛B,说你学习好,到处找这个找那个的,圈圈从来不用她爸妈,都是自己考上的,天天吹什么牛B,想去南京上海,你去的上吗?……”
那年我高考失利,本来以为可以考上一个不错的国家重点高校,但是最后只去了一个本省最末流的211,李老太太的话无疑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匆匆穿好了衣服,逃出了家,在书店泡了一天。
从那天起,我白天不再在家,只是晚上等到我父母回家之后,再回家。也许,李老太太内心的火气并没有因为她的胜利而熄灭,她似乎找到了这个家里最能战胜的人。
一天吃完晚饭,我在看电视,父亲坐在我旁边上网,李老太太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和父亲,就笑着说,“真是只和妈妈好啊,和老爸都没话说。”
这句话就像炸弹,把我这几天受的委屈都炸了出来,“奶,你啥意思?”
她依旧笑嘻嘻,“我没啥意思,就说你和你妈好啊,你妈在家,你们俩有说有笑的,你爸在家,你都不和他说一句话。”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我父亲有点手足无措,坐在我旁边,拍着我,想要说什么却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老太太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坐回了自己的床上,声音从房间里传到了这边:“女人,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这样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父亲的脸阴晴不定。
那个晚上,以我抱着母亲哭了一夜结束。母亲刚开始还在问怎么了,看我和父亲都不肯说话大概也猜到了几分,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抱着我拍着我一直说:“有妈妈在,没事的。”
第二天我照例出去,回来的时候,父亲和李老太太在屋子里说话,不多时,就传出了父亲暴怒的声音,“你想咋地,你到底想咋地,有完没完,能不能呆,不能呆滚。”
母亲停下正在做饭的手,跟我说:“走,出去吃。”
一个家庭的平衡,是多年磨合出来的结果,李老太太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而对于她自己,她还想保持原来的内心平衡,也在这里受到了冲击。
比如李老太太想要一个“主母”的地位,又比如我父亲想要一个安宁的家庭,或者说我想要一个宠着我的奶奶。所有人的希望都落了空。
我吃不惯她做的甜甜酸酸的菜:她和我父亲抱怨,我宁愿吃剩菜,也不吃她做的菜。我不喜欢吃蛋糕饼干类的零食,但是她总是塞给我,看着我吃完。
大概她曾经也想把我当成圈圈一样的外孙女,当她失望地发现我并不和她亲近时,她把对所有人地怒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又得到了我那孝顺父亲的愤怒。
父亲一直是对她孝顺到迂腐的人,无论是当年的老宅动迁,还是搬家时的那些古玩字画,父亲都没有要,后来母亲问他为什么不要,他说,“家和就行。”
是的,每个人的期待都落了空。
大闹之后,总会迎来短暂的平静。李老太太从那天起一周没有和我们家任何人说过话,而我们家也变得更加安静。我的高考通知书下来了。父母在饭店里为我办了升学宴,那天,李老太太和我的姑姑都没有出现。
而关系的好转,是因为另一件事,我姑父突发脑溢血。
那天,我母亲下班回家,李老太太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个橙子和一个苹果,让我母亲吃。我母亲有点惊讶,看着李老太太,不知道她要干嘛。
李老太太笑着说,你和老二去老大家看看吧。刘得了脑溢血,现在在医院呢,我担心老大忙不过来,你们去看看吧。
刘说李老太太对于我姑父的称呼,在我姑父还没得病的时候,李老太太管他叫小名,因为刘是技术工,赚得多,脾气不太好,李老太太在他面前,总说一副笑脸,但是背地里总说让我姑姑离婚。后来,我姑父做了手术,瘸了,提前退休,李老太太对他的称呼也改成了刘,倒是我姑父对于李老太太尊敬了很多。
那天,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去的医院。李老太太则自己收拾了东西,要去陪我姑姑作伴,给我父亲留了张字条:刘住院了,老大不敢一个人在家住,我去陪她。
父亲看了看字条没说什么,母亲看着字条,对着我父亲发脾气:“你妈什么意思,男的住院,女的回家住,你就晚上陪床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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