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娜·弗德利斯眼中模糊朦胧的景物在倒退,烈日的阳光打在她背上,隔着污浊不堪的一层衣衫,带来灼烧感,刺痛她的肌肤。
很幸运,在奔跑过程中,没人追赶她。过路的奥兰村民众也仅认为她是个调皮玩闹的小女孩,没人拦下她。
希娜一直都很幸运,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也因此,当真正的不幸降临到她头上时。她才发现,自己所秉持的理念,那套诞生自温室的天真想法,是如此的滑稽可笑。
她所认为的现实,她所了解的残酷,不过是自我美化的产物。
所谓的世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曲折。黑暗与光明,正义与邪恶,在评判旁人的人生之前,她忘记了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
希娜·弗德利斯这个人,在她活了十二年的岁月里,真的有一刻在乎过这些答案?
世界的公平与否,对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安逸女孩来说,真的重要?
站在高台上俯瞰人生的风景,固然爽快。
但若是迷恋美景,忽略掉立身之本,将自己置身于缥缈高耸的云雾之间。那只会不断地让自己朝前迈步,靠近虚妄的琼楼玉阁。直至从高台上摔下去,才想起自身的灵魂正寄居于一个肉体凡胎的事实。
当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时,希娜把那些占据她脑容量的破烂哲理全部都扔掉了。
她只想活着,就这么简单。
所以希娜扔下了同伴,扔掉了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身份。
她现在是个小人,是个曾经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屑为伍的丑陋小人。
那个被希娜所鄙夷的母亲,那个一事无成,只懂得讲解贵族教条的女人,她胜利了。
她在希娜如今肮脏的躯壳上所遗留的印痕与鞭挞,都翻了个身,变成正义的刑罚,拷问着希娜的良心。
童年所遭受的苦楚,似乎都成了罪有应得。
希娜的内心深处,无法接受这一点。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比母亲更下贱的人。
早已疲麻酸肿的双腿尚在迈步,此时驱动希娜身躯的,除了源自本能的死亡恐惧之外,更多的,是那份向低劣母亲俯首下跪的不甘。
扑通。
希娜摔倒了,细碎的一颗颗小顽石划破她脸皮。经过两次摧残,玲珑小巧的精致面庞终于变得残破不堪。四处溢满擦伤,土块泥巴黏附在血肉里,随着肌理线条蠕动,面目可憎。
就这样吧,累了。
额头流淌的血盖下眼皮,她闭上眼眸,不愿意再爬起身,意识彷徨起来,脑袋放弃了思考。
要杀要剐,都随便了。
反正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
行人匆忙的脚步持续不断在希娜的耳畔响起,可一直没人靠近她,也不关注她的死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后背的炙烧感稍稍减退的时候,才有个微弱的脚步声贴近。
“你……你死了吗?”
那是一个跟她年龄相近的男性童音。
希娜的精神重新聚拢,她渐渐睁开眼珠,目无神采地侧看颠簸起伏的地面。
“没有。”她姑且回答说。
“那你……”男童吞咽口水的声音很清晰,似是在做某种试探:“你见过龙了吗?”
短短一天之内,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点,却提到了一个相同的名字。
这终于引起了希娜的注意。
她错愕地抬头,面向孩童:
“你说……什么?”
……
……
“你是说,我们的同伴,包括你的下属,奥兰村的民众,都是被龙操纵灵魂,所以才疯掉的?”哈罗德扼腕,难以置信地说。
科尔塔点头。
“捂捂,捂捂。”
老人跟女人嘴里被塞进布料,仅能发出呜咽声。这两人一直在无谓地乱喊乱叫,干扰大家的谈话。无奈之下,哈罗德只好撕掉袖子,把他们的口舌堵住,让他们安静一段时间。
科尔塔带着惊悸的口吻,回忆说:“我跟士兵们,在村民的引领下进入了一座山里头。在黑暗中,我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有人开始嚎叫,怒吼。然后是乒乒乓乓的武器交响。我让大家住手,可没有人听我的命令。反而有两个人朝我扑过来。”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是我在战场上结识的英勇善战的精兵战士。这次跟我回到家乡,就是想助我一臂之力,完成一番事业。可那会,他们突然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地把自己喝酒言欢的伙伴给踩在地上,拼命捅刀子。我不敢相信这一切,以为这是个噩梦。直到大家死的死,伤的伤,我自己也变得伤痕累累之后,才艰难地接受了这个悲剧,逃了出来。”
哈罗德想知道缘由,他急迫地追问:“那你当时有没有遇见什么东西?”
“……东西?”
科尔塔瞪大瞳眸,喃喃自语。
“我遇见了……我们遇见了……对了,对了,我们看见了……啊啊啊。”科尔塔猛然捂住脑袋,瑟瑟发抖地蜷缩起身体,他惶恐失措地惊叫,甚至连下体都开始失禁,浸湿裤裆。
“啊啊啊……”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哈罗德意识到那是个关键。
恐惧再次缭绕科尔塔的内心,他犹如癫痫症发作,痴呆地望着前方。他面前的景色完全变了个样子。
极致浓郁的深邃黑暗,从铁器上擦出的星星火点,以及在头顶上方,一直在凝视他们的巨大……
“眼睛……我看见了一只诡异的眼睛!”科尔塔怪叫。
哈罗德不明所以:“眼睛?是龙的眼睛吗?”
“不知道!”
“你怎么认定那是龙?”厄里在一旁补充。
“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科尔塔跪下,活像个受惊的刺猬,把自己卷成了龟壳状,口中不断呢喃着旁人听不清的低语。
“……”
“……到此为止了。”
厄里站起身,走向隐蔽的角落。
那里孤苦伶仃的老人正牢牢盯着他,老眼隐含泪光。
“还是什么都不懂啊。”哈罗德见科尔塔这副被吓破胆的鬼样子,颇为烦躁:“要是他讲的话是真的。那条龙难道是传说的暴龙艾瑞亚?厄里,你知道龙长什么样?”
“不管那是不是龙,都可以明确一点。”厄里指向科尔塔:“他比我俩都要强,既然连他都害怕成这样,就证明那玩意显然不是我们能够应付的级别。”
“我的天。”哈罗德宛若丧失了生气,瘫软地靠在石壁:“那我儿子迪切森怎么办,还有你爷爷、彭摩尼他们呢?”
他督向呜呜直叫的芳罗,语气沉痛:“朗肯他俩的孩子该怎么办?我们难不成要让芳罗这样疯疯癫癫地把孩子生下来?”
厄里此时并没有看向哈罗德,而是把目光转投向了浑身烧伤的詹萊罗。
詹萊罗此时此刻只是静静地凝视山洞的上方,焦黑的脸皮干裂,看不出表情。整个人的氛围死寂哀愁,看不到生的希望。
格朗是被迪切森杀的,厄里没有忘记这点。
不管怎样,大家哪怕恢复如初,也不会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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