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山道:“更好的办法暂时还没有,但现在就必须做好枪打出头鸟的准备,赈灾其间,那帮财迷最好老实呆着,谁要敢冒头生事,必须一棍子打死,打死他们,就能稳住穷人。”祁凌致眯着双眼,细看杨铁山,当前局势,自己已经到了何陈杨三家对立面,势单力孤,不过此人倒是好刀一口……因而道:“他们没有那么听话的,那假如杨金山第一个跳出来,你敢动他吗?”杨铁山虎着脸道:“我不敢动,大清的王法敢动!道上有一句至理名言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饿急了的亡命徒就敢动。”祁凌致笑了笑,特别提醒道:“那可是你的本家哥哥啊杨大人,你最好还是劝着点。”杨铁山自嘲地回应着笑了一笑道:“我杨铁山就是一个跑腿的,他想要的利益自然大于我,要是有所顾忌就绝不会参合进来,反之就是不把我当本家,他不在乎我,我又何必在乎谁。”
祁凌致道:“杨金山这人究竟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你在衙门,就应该把他争取过来,我相信他也是看得清楚局势的。再者,我们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卖粮,所有人都看得见,有多少粮食,能救多少人,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赵子儒,灾民饿急了有可能不理解我,但绝对理解赵子儒,所以我不担心灾民会闹事。在县衙卖赵家的粮食,到时候谁会最先跳出来作祟,我不说,你心里自然有数,要枪打出头鸟,那就要做好一剑封喉的准备,恐怕连杨大人你都要磨快刀才行啊。”
杨铁山当然知道他说会跳出来闹事的是谁,双颌咬在一起,两边腮帮子上的肌肉因为咬牙而蠕动着,垂下眼皮子道:“大人尽管放心,最近这段时间他们把人心都散尽了,只要穷人不参与,个别人闹也闹不起来的,闹起来他也讨不了好。所以,大人不便出面的事统统交给我和周大人来办好了,我们就睁眼看着哪只癞蛤蟆要跳,只要它跳出来,就狠狠给他一刀!”祁凌致道:“好!肯定交给你俩去办。不过,你得跟周大人好好相处,他这人是头顺毛驴。”杨铁山浅浅一笑道:“这个请大人放心。”
次日一早,太阳一出来就十分火辣,杨铁山和周乾干骑着两匹老得掉了毛的枣红马往富谷寺去。俩人刚走,袁掌柜就领着一帮脚夫将百十担粮食送到到了衙门口,并说,还有二百余担已经从成都出发,两天后准到。祁凌致便着令黄福生安排招房库子接收这批粮食,一边下令布置放粮场地,只等赵子儒下一批粮食到来,一并售发。
招房的小吏是个童生,姓褚名唤臣,人唤褚招官,有那认白眼字的把褚字唤作猪字,所以褚招官又名猪招官。猪招官此人的前胸后背虽然背着一个库字,却是精于写算,有一手很的好宋体字,故而兼顾着衙门登记收发公函信件、书写状榜等事宜,他先命库子二人将库房的外围门墙用石灰粉刷了一遍,用上好的白纸写上斗大的几个字备好,余事不表。
且说今日金华山观灵官殿内百喙一词,字句清明,正诵道:“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子,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虎狼蚖蛇之厄、水火盗贼刀兵生产之厄、山林树木社稷之厄、土石桥梁之厄、毒药诅咒之厄。惟愿今对玉皇天尊、大道真圣忏悔解禳度脱身中灾厄。一一解脱,勿为留难。灵官大圣、赦诸天神王,并降圣力道力,承斯经力恩力,卫护弟子。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所求如愿,所履平安……”诵的正酣,忽然听得殿外有人大呼道司之名道:“陈真人何在?陈真人何在?”(碧洞真人陈清觉第四代传人陈教云。)
陈真人只管领头诵读,不去理会,有弟子出殿相询,领了来人去道观偏殿,回来施下一礼告知:“山下何财东请师傅两日后赵家码头设坛求雨。”陈真人停下口中经文,掐指一算,神情严肃道:“来者何人?”弟子道:“芝兰大少何老幺。”陈真人直皱眉,旱情到了这个地步,谁还有脸再去设坛丢人现眼?何况赵家码头是什么地方?这何家……为啥要在此处设坛?
他做了大半辈子活神仙,做过的法事数也数不清,就没有见过如此挑地方设坛求雨的,当下转身出殿,见了何老幺直言道:“世人为恶,已动天威,山人道法粗浅,无力排解,以前几番作为可为例证,何少何苦再来行此劳而无功之事?”何老幺道:“真人这样说就不对了,世人为恶不可否认,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实不相瞒,家父昨夜得了一梦,见赵家码头附近有青龙腾空而起,龙吟不已,所托之意竟是请求道家设坛护法,助他去东海取水,以解天府之危难。”陈真人直皱眉,何老幺又道:“家父说,只要真人出手相助,数日后必降大雨,水涨三尺。”
陈真人闻言笑道:“何东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怕是优思所致。山人连日来昼观日、夜观星,怎么看,今岁雨象都在秋冬交汇之际,此时任何作为都是背道而驰,大少还是请回吧。”何老幺面露温色,抱拳站起道:“真人,何家愿出黄谷十担……”陈真人不待他说完,转身就走,边走边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天下百姓为刍狗,山人言尽于此,何东家好自为之。”话落,人已去得无影无踪。
何老幺怒道:“我何家少了香油上供还是少了银子?陈真人如此待人,日后如何见面?”接待弟子施礼道:“家师意思很明显,在赵家码头设坛求雨有碍赵家运粮赈灾,乃是与天下人为敌,劝何少好生思量。”何老幺大怒,拂袖而去。
杨铁山、周乾干二人顶着烈日一路走去,两匹马老弱病残,走得很慢,沿途成群结队的乡民都戴上斗笠草帽、挑着水桶,男的赤着脚互相追赶,小脚女人们也是卷高裤脚,步履蹒跚,只管低头小跑,十一二三的孩童或挑或抬,随处可见,所有人饱受烈日烤晒,强忍皮肉之苦,无不为抢救禾苗而奔命,所过之处,也不曾听见过任何一句抱怨。
乡间的路多在田埂地边,杨铁山被马匹颠簸着,一路走一路看,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多了,都为着乡民们种田的不容易同情叹息着。周乾干脾气古怪,尽管杨铁山就乡民们这股挑水的热闹劲头主动和他搭讪称赞,他不是嗯一声就是啊一下的不和人交流,走到后来,杨铁山也就懒得理他了。
富谷寺虽偏僻,然也沟宽地阔,山林树木已经叶卷枝枯,几近枯亡,倒是田间秧苗一片一片还泛着枯黄的绿色,株距行间十分的干瘦弱小,十之二三已经死亡的枯株败叶在那一片惨淡的绿色中尤其醒目,干裂的田土在阳光下还隐隐有些湿气,网状的裂缝里蒸蒸的往上冒着烟雾。
田中央、田埂上,不少白发老头老太太,都仰着脸往这路上张望,等待着自家儿郎挑水归来。有那走到自家地头的沿路口下去,白发老头老远接住,颤巍巍地挑到田中,老太太即刻用瓜瓢舀起水来,哪里的田土发了白,就拣着那里一棵一棵的浇。
这种情形,一路走去,只要田中禾苗一息尚存,就有守望的人、就有挑水归来的人。
杨铁山调转目光望向山村,那依山毗邻而居的庄户人家在竹林树荫中时隐时现,门户相连,一无鸡鸣,二无狗叫,只有那婴儿的啼哭,小孩呼叫闹饿的喊叫在山弯里连成一片。杨铁山长叹一声,自语道:“这样挑水来浇又有什么用,老天爷何其毒也!”
周乾干听闻此言,冷冷地哼一声道:“你天天守在衙门,家中富足,老天爷毒与不毒与你何干?”杨铁山叹道:“周大人呀,我何时富足过?你是看杨金山富足吧?杨金山富足,不代表姓杨的都富足。”周乾干呵呵一声,略去了许多要说的道:“我只知道他们挑水灌田虽然无用,但是心中的希望不能破灭,从涪江河挑到这里,一二十里的路,挑一天希望就存在一天,他们现在只能活在希望里,能挑多少水,能救活多少秧苗要看老天爷的,他们可不敢说老天爷何其毒也。”
杨铁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暗叹周乾干不解风情,跟他交谈只能置气,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周乾干可不能就这么饶了他,继续道:“这个地方离涪江河只有十来里,情况不知好了多少。最远的离河足足三十里,一个脚夫一天只能挑三担水,跑得快的能挑四担,你能说别人跑断腿杆没用吗?你到天仙场靠南边看看、到金家场靠西边看看,饮水都成问题,想挑都没得挑!”杨铁山更是无语,只把一双眼睛望向别处,不去理他。周乾干又道:“看看这些,再想想你那个老兄,你们杨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没人性的?复兴场的人挑水抗旱把梓江水都挑干了,上季小春他收佃户多少一亩的租子?生拉活抢,搞得鬼哭狼嚎的,简直一个地痞恶霸,也不知道管一管!”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当胸一刀,刺得杨铁山肠穿肚烂,心子滴血。他终于明白这位老兄为啥对他说话总是这种德性了,这家伙跟天有仇就会牵连着恨死地,恨死地就看谁都不顺眼,这嫉恶如仇的脾气倒不失为一条汉子。只是,何苦要硬生生的把杨金山和他杨铁山联系在一起?一娘生九种,何况他与杨金山已经出了五服,八竿子都打不着了呢。杨铁山自然不会去生气,却也冷不丁地怼回去道:“这种事到底归谁管?我杨铁山要不是赵子儒举荐做了这个临时师爷,至今都在街头卖字为生呢,管得了谁?周大人,你以为喝涪江水长大的人都像你一样管得宽吗?”
周乾干哼哼一阵冷笑,那意思分明就是说你们杨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管不了那是你没本事,就该让外人说道。杨铁山憋屈死了,本来就被这这太阳晒得头昏眼花、焦渴无比,还要受他这种没来由的窝囊气,当时就很想把胸中那股怨气倒将出来,好好跟这个武夫掰扯掰扯。可是他不能,那杨金山确实是他杨家的污点、是他的伤疤、更是他的耻辱,他是读书人,得憋着,不能跟武夫一般见识。
杨铁山跳下马来,牵马走着,不管周乾干再说什么,他都当是狂犬吠日,绝不搭话。可周乾干偏偏就要撩拨他,坐在马背上一字一顿地道:“凡是那一帮袍哥大佬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早些年口口声声要反清复明,眼看不能,就圈地称霸。大清朝曾几何时轮到他们来圈地了?这一方百姓是属于大清朝的还是属于他们的?朝廷也没有如此奴役过子民吧?什么东西!”
杨铁山终于抓住了他的软肋,顶他一句道:“他的确是恶,但偏偏我不是那都头捕快,不会那黑虎掏心、力劈华山的拳法刀法,要会,老子也是一个来去自如的江湖游侠,杨金山也好、杨银山也罢,贪官污吏一个别想走脱,非得杀个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不可!”
周乾干哈哈大笑,一纵身跳下马来道:“可惜了你不会啊!哈哈哈……不过也没关系,有这个胆子就行!有吗?要有今天就来见个真章,从富谷寺开始如何?我这腰间有佩剑一把、有腰刀一把,分你一把,若有那称王称霸的、欺负软弱不让乡民买救济粮的,咱们一人一个,见神杀神,见鬼杀鬼,你敢还是不敢?”杨铁山被逼到了墙角,反身伸出手去要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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