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爷听这口气是失望中多有埋怨,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进来一定丢尽了永和的脸面,可是既然已经进来了,就不能让这个羊杂碎好看。于是指着杨金山道:“老爷,这个杂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不配坐这屋里……”陈桂堂历喝道:“混账!”杨金山一愣,站起来哈哈大笑道:“陈爷,我三年没掏耳屎啦,张三爷说的什么我听不见,你让他接着说呀。”陈桂堂冷冷地哼了一下,端起茶碗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道:“说,发生了什么事?”
张三爷道:“让姓周的剪了眉毛(被欺负了)。”杨金山哟一声,直摇头道:“年轻人就是这么冲动,还……还动了刀了?他这是有多恨你呀,你都做了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呀?”说完,张大嘴巴故意作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来望着张三爷,见张三爷见不得人似的紧低着头,又转过脸去望着陈桂堂表示不敢相信。张三爷昂起头来道:“老子当面撕了他的告示!你敢吗?”杨金山又哟一声,竖起大拇指来赞道:“厉害厉害,真厉害,你这等于是不让他卖粮赈灾啊。换作是我,肯定是想也不敢想。”陈桂堂黑着脸道:“就为这个?他就敢劈你一刀?”
张三爷愤恨地抬起右手提起喉头上的衣领,缓缓褪下左膀子上的衣袖,露出一只血糊糊的膀子来,然后扯着衣裳一阵甩,指着膀子上的刀伤道:“有杨铁山的功劳!指名道姓要拿我永和开刀!”陈桂堂皱紧眉头,还是那一副冷笑的表情,杨金山再不笑了,冷了面孔道:“说什么呢张三爷!你这样说会害死陈爷的!”张三爷瞪着杨金山吼道:“姓杨的!你以为这很容易吗?”
杨金山凌厉的目光从张三爷转向陈桂堂,又从陈桂堂转向张三爷,板着面孔道:“不要这样说喔,瓜批娃子,你难道想让陈爷豁出命去跟官府作对,当心老夫人赏你嘴巴子!”张三爷正要怼他,陈桂堂伸出手掌来制止他骂出口,呵斥一声道:“出去找个先生!他拿我开刀我就怕了吗?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出去!”张三爷吃了一憋,在原地呆了数秒,狠狠地瞪了杨金山一眼才转身无语地退了了出去。他想不通,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容人把话说清楚。
但这话对于杨金山来说无疑是碰了一鼻子灰,而且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比被人抽了两巴掌还要难受,姓陈的明明是赤裸裸的在挑衅,而且指桑骂槐连带着叫他也滚出去。
陈桂堂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刚才那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一样,指着椅子道:“杨爷,请坐!”杨金山冷冷一笑道:“陈爷,你怎么不让他说完?”陈桂堂不躁也不急,一个劲指点着椅子道:“先不说这个无聊的话题了,请坐。”杨金山正了脸色,抱拳道:“陈爷,玩笑归玩笑,正事儿归正事儿,杨铁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得罪了你我不晓得,但我不得不佩服陈爷的气量。告辞!”陈桂堂依然指椅子道:“再坐会儿吧?”
杨金山举步就往外走,哈哈一笑之间已经跨出了他家的大门门槛。陈桂堂这才站起来相送,送到门口道一声再会,确定杨金山走远了,才拖长声音喊道:“爷,你得逞咯!祝你老母一生平安,四脚朝天!”
杨金山隐隐听到了这句话,边走边笑,边笑边说:“你娃子放心吧,我老母天天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安得很呢!”笑到后来打着哈哈的笑,他笑杨铁山终于帮他还了一刀、笑张三爷反穿的衣裳、笑陈桂堂恼羞成怒的样子。能不好笑吗?刚刚还说吃了我的就得给我吐出来,接着当家的爷就被人砍一刀,脸往哪儿搁呀?迁怒于人有用吗?
此时,天并未完全黑下去,护城河边的柳树下还有一堆摇色子耍钱的小混混,那挂在柳树茬子上的钱串子一长串,赌徒们开开开的叫声十分响亮,浑水老戗马王爷就在旁边操扁卦。(浑水之意乃哥老会信字辈的统称,老戗乃是父亲之意,浑水老戗即混混头子。操扁卦即是打拳)马王爷真名马武,十八九岁,血气方刚,天生一副流氓二赖子相,看上去偏偏又很出众的样子。此人死了父亲,有一个瞎眼老娘和两个痴呆哥哥,不种地,就靠祖传江湖伎俩养活全家。那些年,其父常常出门采药,炼制秘药,江湖结交甚广。马家三子,老大老二天生弱智,马武却是独具慧根,三岁开始读书,五岁随父习艺,十岁时其父暴病而亡。老娘哭瞎双眼,强撑着让马武读完四书五经,直到马武自暴自弃,十二岁开始混江湖方才放弃。
马王爷自创了一套拳脚,名为扁卦拳,以太和十排老帽自居,好打抱不平,门下有张山李事光宏顺等等等等一帮死党。这帮人翻墙入户、偷摸扒窃、敲诈勒索、投毒暗算无所不为。但马王爷其人有一好处,就是一般不对穷人下手,对于江湖人也是有求必应,帮会之间有什么化解不了的梁子,他都能从中调停,化解干戈。这倒不是说他有多大能耐,而是有身份的人都忌讳他的江湖伎俩,只有拉拢,不愿得罪,因此就成了一个常被人利用的棋子。而马王爷也乐意这种被利用,因为被利用的同时,他总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赡养老娘。
杨金山对这个马王爷很是佩服,常常利用他做些小动作恶心陈桂堂,然后打发两个,以示友好。陈桂堂更是如此,不过,他喜欢把这些事交给张三爷去做,然张三爷这人说大话,使小钱,常常以大欺小,失信于这个混混,所以马王爷帮杨金山的时候就要多一些,也要尽心一些。
马武见杨金山一路走一路笑地从南边过来,就停了手里的把式望着他。杨金山向他招手道:“马王爷过来过来。”马武屁颠屁颠过去道:“杨大爷,有什么好事?”杨金山打着哈哈道:“好事是没有,我刚刚从陈大爷家出来,让那个包谷猪骂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马武扯起嘴来笑,这俩人常常斗法,你捉弄我一下,我捉弄你一下,也不生气成仇,跟图着好玩似的,反而让自己捡了许多便宜。笑完了问道:“你明知他是包谷猪还属狗,招惹他干啥,不挨骂才怪。我不管他为啥子骂你,杨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告诉我,我马王爷包你开心就是。”
杨金山愣他一眼道:“你娃太没趣了,我哪能差遣马王爷?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说完要走,走两步又回头,伸手在腰间摸来摸去,摸出几块碎银子来道:“我说呢,怎么老是有东西硌我的肉,原来是这玩意儿。”把碎银子在手里抛了抛,有些难为地道:“扔了吧可惜,送你吧,怕马王爷说无功不受禄。”马武笑道:“就是,杨大爷银子太多,放到哪里都占地方,我马王爷自然是无功不受禄,但是杨大爷开了口,肯定就不存在了对不对?”杨金山哈哈哈一阵笑,竖着大拇指道:“聪明!可你知不知道张三爷那龟儿子今天挨了一刀?”马武道:“他那张吃屎的嘴,黑透了的心,挨刀都是轻的。我听说了,他龟儿子跟官府作对,这种时候居然不让人买赵家的粮食,今天一早去富谷寺开攒堂大会,把官府的告示全撕了,让周乾干抓了个正着,劈了他一刀。”
杨金山呵呵道:“你的耳朵挺长的嘛,那你说那王八牛不牛?”马武道:“他把赵子儒当下饭菜,认为县大老爷软弱可欺,当然牛!”杨金山道:“厉不厉害?”马武道:“当然厉害。”杨金山道:“可你晓不晓得,他龟儿子把这一刀算在杨铁山的头上,甚至算在老子头上,好像我杨某人设计害了他一样,陈大爷这龟儿子还信以为真,把他杨爸骂得狗血淋头,你说气人不气人?”马武道:“不会吧?他杨爸也受得了这个?”杨金山哈哈道:“杨爸当然受不了,干脆这样,马王爷帮我想个办法让陈大爷开心一点,不要让他指着他杨爸的鼻子骂。其实,骂他杨爸也没什么,我比他壮实,要死也是他先死,可骂老娘就不行,老娘只有一个,谁都是从老娘大腿根出来的不是?”马武道:“那是,老子就最恨骂老娘的人。”杨金山哈哈笑道:“如此一来,我这硌肉的玩意儿就送得出去了,怎么样?能还是不能?”
马武伸手要接银子道:“只要是让他杨爸开心的事,马王爷绝对办到!”杨金山把银子交到他手上,不住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嗯,倒是哈,每一次你都是让我开了心的。不过,只要是让陈大爷开心的事,我不能就这么点表示。”说完又伸手到腰里去摸,摸出一锭小银锭子来抛到马武手中,补充道:“一定要让陈大爷开心,知道吗?哈哈哈!”笑着笑着转身走了。
马王爷当然明白开心的真正含义,一看手中的银两足有三两,这份喜财从天而落,他马王爷倒是先开心了起来。
一回头,见张山李事光宏顺竟然扯起筋来了(扯筋,争吵之意),张山道:“李事!你娃每次都这样,快点给钱!”李事耍赖道:“张哥,输光个铲铲了,先欠着。”张山把摇罐儿一扔,急红了眼道:“输光了你不来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老是佘三欠二耍无赖,不来了!”李事哪里肯依,回敬道:“锤子锤,赢了就想走吗?”张山伸手一推,李事就仰在了地上,看样子就要打起来。
马武喝道:“你们要做啥子?咹?狗咬狗呀?”见老大发飙了,光宏顺收了摇罐子,张山李事不吱声了。马武走过去,愣了张山一眼,伸手取下树上的钱串子道:“他差你多少?”张山道:“十五个。”说完怕马武说自己不义气,补充道:“马哥,我还不是输了。”马武看看李事,又看看光宏顺,解开自己的钱串子取下不少于十五个交到张山手中道:“我赢了,你们都输了,好不好?”李事见马武又为自己捡脚子(帮人料理麻烦),挠着头,红着脸,不吱声。
四人顺河堤往前走,马武边走边举起钱串子来看着,末了道:“我这里只怕还有五六百,这样,我想到一件让陈大爷开心的事,今晚我们四人一起去办,办好了,这一串钱你们三人平分,明天我再拿三百个铜子儿来,一人添一百。”三人听他这样说,什么隔阂都没有了,争先恐后地问道:“啥事,啥事,啥子事?”马武糗了三人一眼,把钱串子往李事手里一丢道:“你们先拿去分。”
李事接着钱串子,看看天色,笑道:“哥诶,黑尽了,看不见了。”马武道:“我请你们吃面,面馆里有亮(川人把灯叫做亮)。”
三人又捡着个大便宜,乐得嘿嘿的笑。李事道:“马哥,我服你!”光宏顺道:“你不服行吗?每次都是你,搞得大家都不开心。”张山道:“他娃最该服,每一次输钱都让老大捡脚子。”李事回敬道:“你不安逸吗?啥时候也输个溜达光,看看老大帮不帮你捡脚子。”马武道:“弟弟兄兄的不许说那些!一点小钱算什么,嫖情赌义,知道不知道?袍哥人家,钱财是粪土,婆娘是衣裳,兄弟才是手足!”三人听了,诺诺连声,浑水老戗的名头不是白给的,跟着马王爷混江湖,吃香的喝辣的,给个县官也不换。
丰乐场的面馆要数陈记的回肠面最有名,分量足、肠子多、味道好,能吃得满嘴流油。只是,丰乐场的猪下水极其稀贵,能不能吃到肥肠面要看运气,好在价钱昂贵,一般人吃不起,这时候去吃说不定才正是时候。街上已经黑透,一天的生意也接近尾声,面馆的伙计已经下工回家,掌柜的自己也准备关门打烊。这时马武跨进门来,开口就叫道:“掌柜的,四碗加料肥肠面!”掌柜的一愣,把他那老花镜摘下来,擦了擦镜片,重新架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斜睨着马武道:“马王爷,这都啥时候了?早卖完啦!要吃肥肠面明清早请早。”张山光宏顺只管往大堂走,突然听见这话,站在那里进退不是。马武瞪圆眼睛道:“说啥子?老子不晓得卖完没卖完?老子现在就要吃!你敢不卖?”
这个马武经常赊三欠二,有钱不付账,掌柜的说卖完是假,怕收不着钱是真,少不得提醒道:“马王爷,肥肠面五十文一碗,你要四碗加料的?发财啦?本店明天盘账,要吃可以,先给钱,后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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