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女子哇一声哭出来,对着坟头磕了两个头,趴在地上哭诉道:“爸爸,有人要我了,我嫁到桃树园了,你回去告诉妈,告诉伯伯,我长大了一定回去看他们……”话没说完又是哇哇的哭,哭得旁人跟着她流眼泪。
焦死人他可不能由着五女子跪着不走,一直哭下去。连诓带哄把她放进箩筐,撬在肩上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告诫她不要再哭了,免得别人看见乱猜疑。
五女子坐在箩筐里,背靠着焦死人的脊梁,随着山道的七折八回,看着满目的枯黄,想着那些放不下、那些丢不开、那些伤透心和那些痛断肠的情节,怎么也分解不开来。焦死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他说的什么,五女子愣是一句也没听见。及至走到一处山弯的坡梁子上,焦死人指着拐角的山坳道:“到了,马上到家了。”
五女子侧目一望,对面山的山峰连绵起伏,一峰高于一峰,极目之处,巍峨雄壮。沿着一座座山峰回眸俯视,山下一口大堰塘由北向南,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大旱的年逢,堰塘里居然还有浅浅的一汪碧水映着蓝天,鹅儿鸭儿们在水中央欢快地游弋着,波光放射着燕尾式的漪连,闪着金光向两岸扩散,光屁股的半大男娃娃们都在那黑黢黢的淤泥里摸鱼虾。
“这堰塘从来没干过,今年算是干得见了底了,你看,都在那里捉鱼呢。”焦死人有意无意地解说道。
五女子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口,把眼睛转向那一条连接东西两岸的堤坝,那堤坝内侧一排垂柳千丝万缕,只是它的枝叶有些枯黄了,在阳光下尽是一派消极和萎靡。
父亲说过,桃树园有一口大堰塘像涪江河一样至今都没有干涸,至今都还有泉水吃。她没见过涪江河,也不知道河的样子,只是看到这口堰塘就想到了桃树园、想到了父亲慕名已久的人间天堂,没想到自己真就到了这里了。
看堤坝下方那一片广袤的田园、看田野中犁田敲土坷垃成排成排的人在那一派金灿灿、灰蒙蒙的天底下衬得那么小,五女子突然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姐妹几个,自己算是最幸运的了。
五女子这时候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盯着视野中桃树园的轮廓眼都不曾眨一下,但随着焦死人的走动,田园山沟渐渐被或远或近的树林挡了,视线越变越窄,最后只剩下一处很浅很窄的山窝,眼前净是望不穿的柏树林子和脚下歪歪斜斜的山路。待出了这片林子,堰塘被直角陡转的视线甩到另一边,下方是好大一个山弯,山弯斜斜往南北两边铺展,大块大块的田园层层叠叠往上排列着,一直拓展到山脚两边的庄户人家。那里的竹林树木横斜交错,茅屋草舍七零八落,其间一户高墙大院坐落在椅子一样山嘴下方,门前三棵大榆树,大瓦房一片一片,呈一个方框一圈围着,阳光虽然明亮,但那围子里却很静,让人觉得分外的阴森幽暗。
焦死人说道:“那里以前是我们郑家的祖宅,现在叫郑家大院,这弯弯里的郑家人都是两百年前从那大院子里面分支出来的,之后一代传一代,传到现在,我们都潦倒了,就郑老爷一人还红得发紫。”
五女子不全懂他说的是什么,猜测那围子里的人不一般就是了。
转过山弯,来到一道山梁的脚下,林子外面的山嘴上冒出三间半茅屋来。茅屋周围尽是斜坡荒草,坟坪墓洞,乱石嶙峋,且树不成林,竹瘦草枯。五女子心里一凉,又是一个十分荒凉的所在,此种感觉何其熟悉,桃树园也有这种地方啊?焦死人直接走到那茅屋跟前,抬起胳臂把担子往臂弯里一挑就把五女子转到了他的跟前,然后放下担子道:“女儿,到家了,出来吧。”
五女子出了箩筐,四处一望,这三间半茅屋坐东朝西,竹林三方笼罩很是阴凉,正面对着山下,看起来很开阔,只是房上的茅草许久没换了,枯朽不堪,篾笆折子门上的草筋泥大片大片的脱落,阶沿很窄,阶沿石都是不成型的乱石头。院坝倒是很大、很平整,院坝边就是一道坎,坎下面是斜斜的草坪,草坪上除了枯死的茅草,其间就是先前看到的坟坪杂树。再往下就是无法不尽的山林,意悬悬的,有一种让人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比起曾经的家还差了许多,所幸的是,站在院坝边上,可以看到坡下半个大堰塘和堤坝西面的山弯的一片庄园。那庄园呈扇形笼罩在一片竹林树木之中,那里的竹林树木跟别处的很不一样,格外的苍翠蓊郁,其间鸡鸣狗叫,书声童谣,嘁嘁喳喳,抑扬顿挫。田间地头、房舍院落里劳作、聊天的人们频频笑语,声声入耳,充满着幸福祥和、怡然欢悦的气息。
一切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鲜活亲和,那里才应该是桃树园,而自己无疑被排除在外了。五女子失望之余,站到院坝最边上久久凝眸,就仿佛看到了一片鲜艳的桃花蝴蝶、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梦幻之家。那个家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好像根本就不属于自己。但她被那欢乐、被那融和深深地牵引着,也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自己的一切都装了进去。
迎接五女子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泥娃娃,干小黑瘦,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一条小辫子耷拉在后脑勺上像条狗尾巴,一看就是一个满地乱爬的邋遢货。
“他叫金瓜,今年六岁了。”焦死人给五女子介绍着,一边骂儿子道:“你又在地上滚了几圈?你看看你,快点叫姐姐!”金瓜看着五女子,把他那泥糊糊的小肚腩一扭,双脚打个叉,背过身去叫了一声姐姐。焦死人笑着,看看五女子,又看看金瓜,嘿嘿嘿地挠头,又骂金瓜道:“快去把裤子穿上!”
五女子知道,这就是自己要嫁的人了,看他那形状,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光着屁股,不穿裤子,就简直不像个体统。作为女儿家,她虽还感觉不到羞耻,却还是不敢直视。
金瓜不是不听焦死人的话,而是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多的裤子,要穿,就只有一条破棉裤,还有一件破袄子,那玩意儿穿在身上太热了,他老汉说是这样说,但他却是不能这样做,做了指定就要挨扁担。他不但不去穿裤子,反而仰起他的头指着五女子问道:“爸爸,她是哪个?”焦死人虎着脸道:“都说了,她是姐姐,你不穿衣服,羞死姐姐啦!我告诉你,姐姐很乖的,你要是敢欺负她,老子把你吊起来捶死!”
金瓜就过去拉着五女子的手,将她拉到阶沿边上坐下道:“姐姐,我不欺负你。”五女子本能地点着头,她看这个金瓜脏是脏,也没有好皮的样子,欣然让他牵着手,不管怎样,他都是自己嫁了的人。金瓜又道:“姐姐,你叫啥?”五女子弱弱地回答:“五女子。”
“爸爸,她叫五女子!”金瓜扭过头去,双脚又打一个交叉,向焦死人显摆他的勇气。
这两个小人儿,这样就成了朋友。焦死人由衷地自豪着自己的这一份小小成功。他蹲下去,扶着两个小人,努力使出最亲热口吻问道:“女儿,爸爸给你另改一个名字,叫翠翠,好不好?”
五女子对这个名字不是很感兴趣,她喜欢听女儿和爸爸这样的字眼,也喜欢听姐姐这些名词,她不知道还没见着的妈会是个啥样子,但对弟弟两个字却有无限的伤痛,从没有了爸爸到又有了爸爸,从没有了妈到又有了妈,从没有了弟弟到又有了弟弟,她感觉自己这短短一生已经经历了太多,所以她很不喜欢金瓜叫她做姐姐。
见五女子不点头,焦死人有点失望,这孩子死了亲爸亲妈,这名字肯定就有点不好,不改不吉利,因又问道:“女儿,就叫翠翠,好不好?”五女子不得不点头,这个爸爸,虽然还没有亲爸爸那样让她值得敬爱,却比亲爸爸的语气要和气很多,这个爸爸是她注定一生都要依赖的人,她除了敬畏,除了依从和信赖,就不能有一点反对的余地。
“爸爸,我就叫翠翠。”五女子说着,低了头去。焦死人笑了。金瓜却是莫名其妙的看着五女子,在他小心眼儿里,五女子这个名字就很好,翠翠还没有五女子好听呢。焦死人又看着五女子的赤脚,问道:“女儿,你该包脚了。”五女子抬起头来看着他,摇头道:“爸爸,我不包脚,包了脚什么都做不了。”
焦死人很惊讶,也很不赞成,癔症了好半天,笑着道:“不包脚,人家会笑话的,不过,你不喜欢,就不包了,山下赵家人就很少强迫女孩儿包脚的,反正我也不是大户人家,也没绣楼给你坐。”
就此,五女子这个名字在这个世界里被划掉了,取代的是另一个同样柔弱的名字和同一个柔弱的人。
焦死人想,既然答应了改名,那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不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娃,到了自己这个家有些委屈,就不能把她当做小抱倌,必须跟亲生的一样看待,不然,她那个伯伯可不是好说话的。
翠翠因为爸爸和弟弟这两个死而复生的称谓没有觉察到眼前的陌生,相反,她主动地站起来,张开她那干裂的嘴唇说道:“爸爸,我去给你烧水做饭。”焦死人乐呵呵地,过去牵着她的手走进厨房,他感觉自己捡到了一个宝贝。
灶台太高,齐着翠翠的下巴,这孩子显然是够不着。翠翠也不急着去掀锅盖,而是问水缸在哪儿、瓜瓢在哪儿,案桌菜刀在哪儿,米缸在哪儿,面缸又在哪儿,柴禾又在哪儿。焦死人羞红了脸,他家就一个锅台,一个瓜瓢,一把菜刀,灶台就是案桌,一挑木桶就是水缸,米缸没有,面缸也没有,这女儿这样问,看来她家里确实过得很殷实。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