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死人哪里懂得她兄的是什么,他想哭,哭不出来,不哭,显得自己有多无情似的,他恨魏氏恨得牙痒痒,如今死在了自己怀里又有点舍不得,倒是翠翠第一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翠翠哭,金瓜才哭,俩孩子都哭了,焦死人才呜呜的挤出泪来,一边哭一边数落着死人道:“你一辈子害我不浅,让我嗨不了袍哥,抬不起头来见人,你好好的向我要休书,我也会给你。为什么非要脚踩三只船,把我的脸当你屁股用。你害我也算了,你不该口无遮拦,当众咒我死,你更不该穿得花里胡稍,让贼人认为你有很多银钱。这下害了自己的性命,你死了,我又该来怎么过哦……”数落到后来,声泪俱下,哭得稀里哗啦,断人肠子,看得旁人都忍不住流了泪。
赵家人旁观者清,魏氏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心里雪亮,这种事既不能点穿,更不能看焦死人的笑话,魏氏生前的风流韵事人尽皆知,都为焦死人有这样的女人感到羞耻难过。就有人气不过,骂焦死人道:“焦死人,你硬是焦死人呢!这种女人你也替她哭?要是在我赵家,这种人不被贼人杀死,也早就进了猪笼,沉到山花大堰塘去了。”又有人道:“走!抬她回去,随便挖个坑埋了,尽到你的夫道,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俩孩子哭得哇哇的,焦死人的脚也软了,众人把这一家子死活抬了回去,还留下了两人来陪他们。
焦死人穷得是叮当响,也打不起棺材来收殓,不过,赵家人做善事不能把这事办成恶事,魏氏毕竟从小就跟着焦死人,也受了不少的磋磨,虽然不守妇道,但也留下了血脉,自然得依照风俗来安葬。
赵家人帮他挖了坑,把魏氏用篾席子一裹,就要往坑里丢。正在这关口,郑学泰出现了。
郑学泰此人小时候生了一场麻痹症,后来又害黄水疮,经过医治变成了花斑秃,留下一头花癞子,连一条辫子都长不起来,整个人脚短手短腰板长,偏偏还是一个大脑壳,一年四季都得戴着帽子来遮丑,一双黄豆眼睛,一个塌鼻子,一张蛤蟆嘴,这形象稀奇古怪,丑陋无比。可是,他那心肝五脏十分的健全,设计盘算更是天下无双。他是郑氏的族长,又跟魏氏有撇不清的关系,魏氏这样死了,却不能这样收埋,好歹名义上是他郑学泰的远房侄媳,轮得着你赵家来做什么好人吗?
那时候家族观念是很强的,族长就是一家之长,只要你是族人,你家的红白喜事,族长都是要参与主持的。赵家人见郑学泰带来一大帮子,又抬来了木料,请来了木匠,甚至将那香蜡纸钱背了一背,也就悄悄地走了。郑学泰十分的主动,布置了灵堂,设置了香案,把翠翠金瓜用孝衣裹了,跪在魏氏跟前,叫一帮人敲锣打鼓地办起了道场。焦死人被撇在了一边,他不明白这个族长老爷为何要这样大操大办,只当是他良心发现要来做一回好人,也没去想过这一应花销要用多少银子,由谁来负担,只想着反正自己没有开口相求,他爱怎么办就随着他去怎么办。
郑学泰一本正经,全部由自己做主,所有的丧葬礼数一样不曾少。翠翠金瓜孝媳孝子,接受着郑学泰一切的礼仪调教,跪了三天,哭了三天,懂的不懂的一切礼数流程全都经历了一遍。魏氏出山下葬垒好坟,郑学泰还自筹自备地办了两桌酒席,把那在族里稍有些脸面的老人都请来搓了一顿,并把那头七二七三七所需的纸钱香火都替焦死人办得清清爽爽,妥妥帖帖。
这一番下来花了多少钱,焦死人是没有数的,他也不问。他不问,郑学泰也不说,这事儿就闷着干到丧葬结束。
族人都打算离开了,那帮忙的同辈弟兄就背地里问焦死人道:“悖时人,你这婆娘做了那些不地道的丑事,你还这样大操大办,你有多少银子钱花不出去呀?”焦死人就这自卑糊涂的缺点,他把缺心眼儿看成是本份,听族人这么说,就忐忑起来,少不得去问郑学泰。郑学泰暗自好笑,什么都办妥了,这时才来问他花了多少银子,未免也太蠢了点。但是,他也不欺不瞒,这里多少那里多少,一五一十就报给焦死人。人工吃喝还不算,光是棺材寿衣、香蜡纸钱、道士的酬金这三样就花了纹银五两、小钱十二吊还多,加上人工吃喝就是十两还多。
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焦死人听了这账目,那汗珠子一颗一颗扑刷刷往下滚,心道:天呐,你这个族长老爷真是稀了奇了,我死了婆娘你来凑哪门子热闹啊?花这么多的银子,你该不会问我要吧?他哪知道,郑学泰虽然恨魏氏三心二意,却一直被她的美色迷惑着,魏氏死了,他就把这笔账全都算在了焦死人一个人的头上,之所以这样大兴土木地收埋魏氏,就是替魏氏来报仇的,要把他焦死人牢牢地踩在脚下,要他焦死人这一辈子都来为魏氏的死来偿还,永不翻身。
焦死人真是白活了几十岁,到这时还以为这个族长老爷要做一回好人,他十分不好意思地问道:“二爸,你老人家真是,为这样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花这么多银子,叫我怎么好意思呢?”郑学泰大大咧咧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银子嘛,你有的是,我先帮你垫着,还怕你赖我的不成?”焦死人傻了,也急了道:“二爸,你明知道我没银子的呀!”
郑学泰猛地换下脸上的颜色,那双黄豆的眼珠射出两道阴嗖嗖的光来道:“咹?你的意思我是自作多情?不该来管你这闲事?魏氏生前有的是银子,谁不知道?你要留着自己花吗?你不能坑我呀!”
焦死人脑袋嗡的一声,完了,上了这个小人的当啊!这样岂不是他做了好人,自己反倒成了无赖吗?若不还银子,这道理还到哪里都说不过去。只是,没有人请你来多管闲事,你既然是要收钱的,就应该经过我同意啊,我一没向你借,二没向你讨,你自觉自愿要来参合,完了要我来付账,这不也是欺负人吗?郑学泰早就把他那心思看得透透的,冷笑两声,说话的声音就大了起来:“焦死人,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没银子,也不要以为我是在管闲事,更不要以为你没有请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告诉你,你家里死了人,不叫自己的族人来帮忙,反而叫外姓人来指手画脚,你把我这个族长放在哪里的?咹?你把郑家这一大姓人放在哪里的?你把祖宗的脸放在哪里的?我不来帮你,只怕你只需三五天就把自己祖宗都卖了!我操办的时候你不说,办完了你来跟我耍赖皮,我的银子是水冲来的吗?你叫大家来说理来!”
焦死人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问一个冷颤,两问两个打抖,简直是哑口无言,心里那个恨呀,直想把这个小矮人提起来丢到山下面去。可是,他的胆不够大,他是讲理的,他叫焦死人,他的性格就是这么的优柔寡断。翠翠在一边看着公公煞白的脸,族长老爷这一通凶恶的吼叫,吓得呜哇一声哭将起来,金瓜也是扯破嗓门对着郑学泰连推带搡,直叫他滚。
旁边爱巴结郑学泰的就说道:“焦死人,你这个人硬是焦死人,你既然没银子,族长老爷来的时候你就该说没有,你没银子,老爷还会这么给你办吗?你不说,我都以为你有好多银子呢。”焦死人又没答上来,这不是怪自己蠢吗?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道理,难道还能说服别人,怪只怪自己把这个小矮子想成了大善人。又一个道:“族长老爷是好心。焦死人,依我看你就把这账认下,今后慢慢还就是了。”认下?慢慢还?那就是印子钱了。同情焦死人的都一齐流下了汗,十两印子钱按照族长老爷的算法,他焦死人卖房卖粮、卖儿卖女、把自己卖了也还不起啊。
郑学泰抓住这不可多得机会,充了一个大好人道:“算了!算我倒霉,我也不说十两,就把那棺材钱、寿衣香蜡钱和道士先生的酬金认了就行,其他的人工吃喝算我赏你的,我作为长辈,做到仁至义尽,八两银子的本金,印子利照算,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拉你到县衙去过堂,我就要连在你这里走路的功夫都要算工钱!大老爷明辨是非,就为着这天下的不平来伸冤,到时候我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焦死人都瘫了,坐在地上搂着翠翠金瓜,陪着俩人哭泣流泪,如今输理输到家了,成了别人案上的鱼肉,人家怎么宰割都由不得自己了。有人替焦死人出了个主意,趁现在印子利还没开始算,赶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来抵押,争取把本金压低一点。焦死人不说话,事到如今,他也无话可说。自认为聪明的族人又劝解道:“焦死人,现在少一分本金就会少好多利息,你不能再犹豫了,上了账,画了押,你想改都改不了。”
焦死人只能点头了,他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有魏氏留下的两口箱子,两套被褥,还有一些粮食,瓶瓶罐罐的破烂,人家也不会要。大家就白帮忙,把那黄谷、大小麦和玉米用斗量了,一股脑儿挑到了郑学泰家里。箱子郑学泰收了,被褥是死人用过的,白送他也不要,倒是那些脏兮兮瓶瓶罐罐都一并给他抄了去。但是所有的价钱都只能郑学泰说了算,焦死人不干也得干。这样下来,八两银子的本金少了三两,还剩五两。
郑学泰马上立了账簿,写清还利规矩,要焦死人画押。焦死人不识字,只记得还有五两,拇指头沾上油红往上一摁就了事。
这一摁,就注定了他一生还不完的印子债,就注定了他一身奴役的命运,也注定了翠翠金瓜从此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
光绪二十八年,翠翠一年之内失去两个母亲,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懵懂,和所有人一样,她永远不会忘记这刻骨铭心的一年。
话说当天,唐娃子在桃树园杀了人,一个铜板都没捞着,窝了一肚子火,遣散同伙后,自知犯了大忌,当晚深夜再次潜入郑家准备收拾收拾郑学泰,然后一走了之。谁知一进屋就被郑家老女人接待了,老女人给他十两银子,说了一箩筐感谢他帮忙除了祸害的话,临了也送他一只老母鸡。
唐娃子再也发作不得,知道这家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在收买他,而且老女人的目的和小女人的目的隐约相同。
这世上的好事都让唐娃子占了,他再不好追究郑学泰,大张旗鼓进了小女人的屋子。小女人这一次大胆了许多,好酒好菜招待他,然后竭尽所能尽地主之谊。
唐娃子享尽艳福,至寅时方才回山,他自信,经过他这两天的努力,郑家的下一代绝不会再是小矮人。
正当他得意忘形之时,突然从林子里传出一声冷笑:“小贼,你这一晚上真够快活的。”唐娃子四处一望,拔刀在手,看着隐隐绰绰不下百人将他围在了核心。又一人道:“义军早就传令江湖,入桃树园者死,徐当家的,你没有告诉他还是他不知道?”,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范首领,我们西路军一进富谷寺就听说了你们的规矩,只是,这个小王八蛋他不是人呀!不许干哪样,他偏要做哪样,连十一二岁的小女娃都不放过,唐大爷出面干涉他,他一刀就砍了自己的幺爸……”
唐娃子连连冷笑,直视那个范首领问道:“你是范石匠?”范石匠并不回答他,而是对其他人说道:“你们自己的门户自己清理,如果清理不了,我姓范的绝不收留你们。”唐娃子喊一声道:“慢着!老子有……”
众人哪里会给他说话的机会,七八个人七八条标枪一齐向他戳来,唐娃子避无可避,几条枪穿胸而过,那只鸡咯咯两声叫,终于摆脱了他的控制,但同时,他也一刀劈下了姓徐的的脑袋,临死前留了半句话:“范石匠,你……不……配……”
几条标枪一齐回拔,唐娃子倒下,范石匠冷哼一声道:“我是不配,但是你更不配!赵子儒的米从潼川散到射洪,最先顾及到的还是潼川!你们有了拉杆子造反的为的是那般,是为了祸害完富谷寺又来祸害这里吗?首饰垭这个地方税义军的禁区同样也是我们的禁区,就算有十恶不赦之徒也没有你们来祸祸的份!”见众人无话说,接着又道:“你们败,不能败得这样没样子吧?没人约束你们是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把那女子带上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