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二娃一走,秦先生也转身出去,猪招官伏下身去对郑良才道:“郑大少爷,你家伙计都比你懂事,有什么需要就说话,我们愿意为你跑路。”郑良才嘴上谢个不停,心里却在骂,你个龟儿子,批噻噻哩(假话一大堆),不知道吃了老子多少银子,装你妈什么好人。
郑二娃出门,沿官道大街往北,一直往至上方寺山门口去。远远听见有人在唱四言八句,待走到桥头仔细一看,一个穿着破烂的告花子坐在石桥的围栏上,一顶破草帽紧紧盖住头颅,一手拿着讨饭的碗、一手拿着讨口的棒,那根讨口棒在脚边地上一敲一敲的打着节拍,嘴里咿咿呀呀念着顺口溜:“金花钱,银花钱,十个铜板讨一年。盯到走,看到来,大吉大利皆安然。丢一个,保平安,如来大佛坐中间。丢两个,保富贵,财神菩萨陪你睡。丢三个,保福寿,南极仙翁来庇佑。富大哥,贵大姐,见了穷人要施舍,恭喜你,发大财,生个儿子中状元……”
郑二娃听那告花子的声音似曾相识,始终想不起他是谁来,刻意走到近前站一边观看。这座石桥上烧香还愿的香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告花子叫了许久、喊了许久,就是没人施舍他一个铜子。告花子也不管有没有人赏赐,嘴里只管拣那最好听的词儿来唱,出口的词儿无穷无尽,没有重复,跟那和尚念经一样的流利。猪招官说这人是个高人,要郑二娃来拜访求良策,只是他看他这般光景,纵有十八般的文才口才都是在对牛弹琴,哪有一点高人的气场。郑二娃一边暗骂世人冷血,一边备好一锭银子过去当啷一声丢进他的碗里,然后挨他坐下抬头望天。
告花子听见碗响,看见碗里的银锭子,住口不唱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抬起头来,嘴里说道:“告花子,讨铜钱,不为求生,只为求缘。好人,你出手就是五两银子,是熟人吧?”郑二娃笑道:“本来不熟,高人的四言八句让我觉得很熟,我只想求个缘分。”告花子道:“钱太多了。”郑二娃道:“如果有事相求呢?”告花子道:“如此承受了,有事说事。”郑二娃道:“有一朋友推荐说此处有一高人,专能替人排忧解难,我就来了。愿许五百两纹银,请求一计良策,救我一家人出牢狱。”告花子许久不语,末了道:“丰乐场杨大爷死了,告花子听说他们家的人没死完呀?杨大爷人走了,江山就败了吗?”郑二娃赶紧站起来抱拳一揖道:“杨家没有能人了,求高人指点。”告花子道:“素闻郑老爷吝啬自私,贪财好色,杨大爷生前很不待见,这人一文不值,何必救他。”
郑二娃越听越觉得此人高深,连连作揖道:“高人就是高人,还请看在杨大爷的情分上出手搭救,五百两银子不多,待我家少爷出来一定重谢。”告花子道:“那倒不必,告花子做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道义。只是郑大老爷名声不大好,告花子若救他出来恐怕要遭千人谩骂、万人唾弃哦。”郑二娃想了想道:“还望高人开恩,救他父子一命,需要多少银两只管开口。”
告花子道:“这要看他二人的命是贵还是贱,贵,贵到哪种程度,贱,贱到何种地步,贵,要贵到让大老爷害怕;贱,要贱到大老爷恶心。”
这是什么意思?郑二娃不懂了。告花子又道:“你别看告花子天天在这里讨口,可告花子的耳朵能听三十里,眼睛能看八十里,什么人什么心皆能看得透。”
郑二娃迟疑道:“那……那请问高人,县衙大堂之上那个大老爷会是什么心思?”告花子道:“这个我不便告诉你。郑老爷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没有一千两,告花子不能出手。但请放心,若告花子出手,郑老爷的命就贱了,值不了多少银子。”郑二娃道:“那……那值多少?”告花子道:“杨大爷欠钱郑二爷还,告花子出手就当讨债。你且回去告诉主子,一千两还债,一万两救人,一文不用多出。”
郑二娃一惊,一万两?继而挠头道:“主人在牢里……?”告花子道:“那你就去牢里。”郑二娃转身欲走,犹豫片刻回头抱拳道:“敢问贵姓?”告花子道:“主人自知。”
郑二娃又犹豫,他实在是跟不上那思路的节奏,又问道:“之后到哪里来找你?”告花子道:“别问到哪里来找我,谁叫你来的你就找谁。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他得装死,装得越像越省银子。另外,家里人不能心疼他,最好是落井下石,置之死地而后生。”
郑二娃又不懂了,把这话翻来覆去分析了半天仍然是不能理解。告花子见他这样蠢笨,遂如此这般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番,直惊得郑二娃嘴里能塞下一个南瓜。
别了告花子,郑二娃回去找到猪招官一说,猪招官一阵好笑,开始依计行事。
蒋黎宏正坐在书房里半瞌着眼午休,猪招官领着秦先生来至门外报道:“老爷,秦先生带来了。”蒋黎宏缓缓睁开眼道:“进来吧。”
二人进屋,双双来至蒋黎宏跟前躬身施礼。蒋黎宏懒懒地问道:“怎么样?”秦先生道:“回大人,那人手指骨都有破裂,屁股烂得一塌糊涂,估计股骨头、坐骨神经……精神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恐怕离死不远……”蒋黎宏怒道:“说什么呢!”秦先生吓得直往后退,再不敢言语。猪招官道:“大人,是得尽快处理,不能让他……”
蒋黎宏当然知道猪招官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连连摆手,示意二人出去。待猪招官前脚跨出门,蒋黎宏喊住道:“谁叫你出去的,回来!”猪招官看郎中走远了才退进屋,进屋后站一边等待蒋黎宏发话。蒋黎宏悻悻地道:“你怕他死在里面?”
猪招官道:“大人,现在这天气,牢里不通风,浊气重,肉烂就生蛆,股骨头和坐骨神经一旦坏死,很容易让人瘫痪,秦先生那医术怕是不行。”蒋黎宏蛮横地咧嘴道:“切切切切切!死起脸不要,他要真死在大牢里本县算是为民除害!”猪招官鞠躬道:“大人,真要这样……好像不划算,不如……”蒋黎宏道:“吞吞吐吐干什么?说!”猪招官道:“大人,小人原本是一个库丁,能跟在大人身边都是大人看得起,我觉得……还是先把郑大少爷放出去吧?……”
蒋黎宏双眼一糗,他当然明白猪招官的意思,站起来踱了步,伸出手来手背对着门口一摆,意思是出去照办吧。猪招官看他这手势似乎是同意放人了,说道:“那……我去了?”蒋黎宏继续摆手。郑二娃回到牢房,见郑学泰的精神状态没有得到改善,一问,才知道秦先生并没有医治。郑学泰的烂屁股沾了生水,发炎很厉害,高烧持续不退,完全是因为喝了鸡汤吃了饭,增强了抵抗力,所以才没有完全迷糊。郑二娃把遇到告花子的事一说,郑良才就纳闷了,这人会是谁呢?杨金山会欠谁的债?要说他这个舅老倌生前也没什么知心的朋友啊?会是谁呢?
郑二娃:“他说叫老爷装死,装得越像出银子就越少,装得越不像出银子就越多。”郑学泰呻吟着道:“老子这个样子就快要死了,用不着装。”郑二娃道:“老爷,那也得装,如果你真有什么事,谁也别想得到一文钱不是?你装得越像,有人就越想早点拿到银子放你出去,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个主意让郑学泰非常惊讶,自己的智力是绝对想不这种好主意的,说装立马就装,果然全身放松趴那儿不动了。郑二娃一看,忙叫郑良才哭。郑良才正在努力想象那叫花子是谁,哪会那么听话去哭啊,不但不哭反而问郑二娃道:“那告花子是不是二十多岁?说话很霸道,没有尾音,声音像狗叫?公狗叫?”郑二娃一回味,还真有那么一点像,点点头道:“有点,说话很利索,很砍切。”郑良才道:“这就对了,这告花子可能是马武。”郑二娃一听马武,联想到丰乐场里的马王爷,把印象当中的马王爷来一对照,还真是十分的像。可是,马王爷何许人也,何时沦落为告花子了?这不太可能,他吃饭花钱哪里用得着来讨口,要真是他的话,除非是脑壳有包。
他哪里知道,马武前些年来县城为的就是想混条出路,没想到秦溶这个独夫处处给他气受,本想锉锉秦溶的锐气,偏偏把秦溶的命锉没啦,遇着陈忠良这条毒蛇眼睛有毒,把他撕得体无完肤,又被丁鸿臣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一切都变了,他马王爷不得不思变,想在江湖飘,还想不挨刀,如果不思变就只有挨刀的份。
这些年混县城别的没混出名堂,倒把猪招官和那帮官差都收罗进了他的太和十排,就连巡防营的兵勇都发展了百十来个,为的就是要在县城有自己的势力,以便今后回丰乐场有所依仗,不受福成永和的欺凌。毕竟陈桂堂和杨金山死了,永和的当家人变成了自己的死敌张三爷,杨金山那个儿子杨小山是个十足的白眼狼,是敌是友真的说不清楚。
所以,马王爷讨口不为别的,一为躲避丁鸿臣的通缉,二为麻痹周乾干,第三,主要还是为了积攒人脉。郑良才不愧是嗨过的,想了半天算是想明白了,跟一只被猫追得穷途末路的耗子突然看到自己的洞穴一样得意地说道:“舅老倌生前只跟这个马武有契约,舅老倌死了,当然就欠他工钱了。二娃,快!回家拿银票去,老子有救了。”郑学泰听见有救了,抬起头来道:“哪个是马武?他有没有说要多少银子?”郑二娃道:“马王爷说了,杨大爷欠债郑二爷还,两千两还债,一万两救人,不用多出一文。”
啊?一万两千两!郑学泰不用装,直接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郑二娃愣住,郑良才也愣住。本来是一万一千两,郑二娃许了猪招官二百两,其他地方还需要花银子,不多说一点到时候拿什么来兑现?“这时候了,先出去再说。”郑良才道。
话落听见一声牢门响,有人走了进来,郑二娃赶紧小声叫郑良才快哭,郑良才没哭他倒先呜呜地哭出声来道:“老爷……老爷……”
郑良才见郑二娃哭出来了,自己不哭恐怕是不行了,也在那儿呜呜的嚎开了。猪招官和牢头进门就听见哭,骂道:“哭什么哭?你老子死啦?”郑二娃哭道:“大人,我家老爷快没气了。”郑良才干脆嚎开了,双手还在地上拍打着着急发狠。
猪招官一看郑二娃,俩人的目光短暂的对视,这对视其实就是告诉对方什么都已经勾兑好了,现在可以交银子领人了。猪招官走过去拍拍郑学泰脑袋,见没有反应,伸手摸摸他额头,确实烫得厉害,这就是说这小老儿装的还真像。
牢头经见过许多类似的犯人,像这种硬伤,几天得不到医治,一旦发炎晕死就是烧到了脑子,重伤加烧脑,离死就不远了。
郑二娃一个劲地哭问能不能把郎中找回来重新医治,猪招官看看嚎叫的郑良才,避开郑二娃的话对郑良才道:“郑大少爷,别嚎啦,你可以出去了。”郑良才哭得正起劲,好像没听明白似的痴呆地望了望这二人,然后接着嚎啕。猪招官吼了起来重复一遍道:“嚎什么嚎?我说你可以出去啦!快点出去想办法,难道想看着你老汉儿死在这儿?”
这一下,郑良才如逢大赦,咬牙忍痛,费了好大的劲才爬起来,走了两步就觉得碍事的裤子把屁股上的烂肉扯裂了,有热乎乎的东西在往外流。咬着牙又走了几步,实在吃不住那痛苦,被迫扑到地上。一摸屁股,竟沾了一手的脓血。
郑二娃见状,撇开郑学泰过去要拉他起来,郑良才护痛,连忙制止,咬着牙哼哼道:“找一副滑竿来。不,最好是床板……”
郑二娃忙不迭地跑了出去。郑良才一步一步往门外爬,爬一步在心里骂一句王八蛋,骂到后来爬到后来,反倒觉得屁股上不再那么痛了。等他爬出牢门的时候,汗水湿透了衣裳,脓血湿透了裤裆。
郑二娃很快买来了一张新的竹床,并带来了两个脚夫,趁脚夫绑扎竹床的时候,郑二娃重新请来了秦先生。四个人将郑良才抬到竹床上,秦先生一看郑良才血糊糊的屁股,不敢伸手去动他的裤子,而是叫郑二娃去买两瓶烈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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