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武当然早就听蓝蝶儿说了刘二女子和刘三女子,只是,刘四女子出现在这里,和马大马二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他马王爷该怎样面对刘三女子?
然而这一连串的问题对于刘四女子来说,句句入耳,字字扎心,每一问都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往事如烟如雪,不堪回首,且历历在目。上天这样安排她的命运,她从来没想过去问为什么,而面前的人问了这么多的为什么,她该从何处开口?如何启齿?
哭,是让人最心碎的回答,嚎啕大哭,是让人最难忍受的回答。蓝蝶儿的目光从刘四女子的身上落到马大马二的身上、从马大马二的身上落到旁边的石壁上、落到茅屋顶、落到地上、落到草铺上、落到破败的棉被上,最后,棉被一角,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映入视线。
她挪了两步,弯腰把那叠票子捡起来。票面上,一大股、五十两、第一零二四号、曾国厢、光绪三十三年……川路公司等字样。她把这一沓股票递给马武,惨然道:“爷,这就是水桶街曾老爷家的股票。”
马武接过股票,看都懒得看,奋力一甩,那股票纷纷扬扬撒了一地。马武破口骂道:“杨铁山,这就是你龟儿子做的好事,你害了曾老爷、害了刘二女子、害了老子这两个傻子哥哥、你究竟害了多少人?!”
蓝蝶儿道:“爷,别嚎了。”马武吐了一口浊气,怒不可息,又痛断肠子,看向刘四女子道:“你起来,我怎么会杀自己的哥哥?又怎么会杀你?这世上该死的人有很多,但绝对不是你。你说得对,我的哥哥是傻子,分不清好坏。可是,你不该呀,不管你有多冤多苦、多想报答他们,你也不该委身于两个傻子呀!如今,你们的孩子……你不能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跟我们回家,我可以给你一个家,只要你好好对待这个娃,好好对待两个傻子。”
刘四女子抬起头,泪流满面,且一脸迷茫。家?家在哪里?家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支离破碎了。一切的伤心绝望从死亡开始、从弟弟开始、从母亲开始、从父亲开始、从姐姐不知踪影开始、从妹妹失散开始……曾经的四女子从那时候就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家早就已经覆灭,这些年她一直在黑暗里漂浮,形如一具骷髅,已知的人、未知的人、所有的人,她们在哪里?在人间?在天堂?还是在地狱……
哭是最无力的表达、哭是最懦弱的行为、但它却是情感的沸点,所有的因为伤心的、所有的难以置信的……面前的人,清晰,模糊;模糊,清晰,是前世的亲人?还是后世的爱人?……只是今生此时,你们太让人无法接受,也太让人无所适从了……
蓝蝶儿的手仍伸着,泪水在一颗颗往下滴,仿佛她的遭遇就是自己的遭遇,因为感同身受而心如刀割。四女子的手不得不抬起来,她把她的手交给了她,因为她相信她的眼泪。蓝蝶儿也紧紧拉着她的手,因为曾经的她也曾绝望过。四目相对,视线模糊……可怜的人,我们原本是一家人,跟我一起回家吧……一切都是无声的,泪水在冲刷彼此的心里的伤痛、也在穿刺人间最凄凉的相遇相识。
只是,四女子的足下有千斤重,心头有万般沉,这一步出去……就是家吗?那是多年以来梦中的地方,那里有太多梦中的人,多年以来都遥不可望,遥不可及……它太遥远了,能是真的吗?
扑通,她栽倒在地……
恍恍惚惚,她又回到了那片山窝,她看到自家的茅屋、看到了母亲、看到了父亲、看到了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和妹妹们。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混沌,一切又都那么先天性的扭曲和凄惶。父亲照例挑着粪桶在那一片晒焦了的荒滩地里跳来跳去,母亲依旧大着个肚子叉腰站在地边上看着她姐妹几个挖地,面前都是青幽幽的麦穗,麦穗上挂满白色的粉粒儿。
麦子正扬花呢,为什么要挖掉它?回头看,父亲不见了,母亲不见了,大姐二姐三姐都不见了,只有五女子一眨眼的功夫,唰唰唰割倒一大片麦子,再看自己手里,刚刚还是一把锄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一把带血的镰刀,突然听见三姐姐一阵哭喊:“四女子,四女子,四女子!……”
这声音撕心裂肺,刺穿了她的耳膜。是三姐姐的哭喊,绝不是在梦中,她在拼命地摇晃自己,滚烫的眼泪就喷洒在自己的脸上,她能闻到她从小到大的气息。
睁开眼,面前一片模糊,她看到一张扭曲的脸、一张张大的嘴,那嘴唇上的鼻涕眼泪正接二连三往下滴,就滴落在自己的嘴角,她尝到的不是苦,也不是咸,而是肝肠寸断的绞痛!
这绞痛让她欲喊无声、欲哭无泪,这绞痛让她不想活着。她闭上眼,不想再睁开,她觉得她没有勇气再睁开,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姐姐。她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一切不是幻想不是梦,她就躺在床上,床前还有许多人,三姐姐就把她捧在臂弯里在嚎啕。
她听见另一个声音,是那个世界上最温婉的声音:“爷,把她们分开吧,不要让她这样哭了,我受不了。”又一个声音道:“蓝枝,蓝枝,蓝枝!别哭啦!她进了这个家,你今后可以亲自照顾她了,这是幸运,你应该高兴,哭什么哭?”
“唉,蓝枝啊,哭有什么用?去给她做饭吧,让她安身一会儿。去吧。”
刘四女子感觉身上一轻,所有的压迫感不见了,三姐姐的哭声就离开了屋子。不知怎么的,她反而觉得此刻踏实了,好像所有的羞耻又再一次被隐藏了起来。原来,人在最羞耻的时候最怕见到竟然是骨血亲人!
但是,她不能再伪装了,所有人等在等待她睁开眼睛。“姐姐……”她哽咽着喊了一声,所有的伤心再次席卷了她,从嘤嘤哭泣到泪水滂沱。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她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这些真实都她让不能直视,羞于面对。
“四女子,不要哭,我说过,回到这里就是回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从今以后,你有妈,有丈夫,有兄弟姐妹和孩子了,把以前的都忘了吧。”蓝蝶儿道。
忘了?要是一个人真能忘记所有的羞耻和痛苦该多好啊。四女子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侧过身去面对墙壁,憋着嗓门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爆发出来。
蓝蝶儿看她羞愤如斯,连亲姐姐都不敢相见,看看屋里的人,过去拉了瞎老婆婆细声道:“都出去吧,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缓过劲来就好了。”瞎老婆婆摇头叹气,耳聪目明似的一巴掌拍在马大的后脑勺上骂道:“滚出去!”
所有人退出去,蓝群拉上门,都往前院去。到了前院,见张山李事蓝菊蓝春都来了,都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劝解蓝枝,而马武正和马二嫂子在一边叽叽咕咕讨论刘二女子的官司。
蓝蝶儿扶瞎老婆婆坐下道:“妈,又一个儿媳妇进门了,您看……?”瞎老婆婆抹抹眼睛,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叹一声道:“哪个晓得她是蓝枝的妹妹哟,造孽,嗯……蓝枝,莫哭了,你过来。”蓝枝经受双重打击,哭肿了一双眼,凄凄艾艾归拢,蹲下去叫了一声妈,又开哭。瞎老婆婆抚住她的头,抱怨道:“你也是,蠢!你是潼川射洪的人,回了丰乐场都不知道吗?老天爷,两姐妹住在一个城里,二姐死得这样惨你都晓不得……怄死人!”蓝枝呜呜痛哭,哪里说得出话来,蓝蝶儿道:“妈诶,你就莫怪她了,她要知道自己是丰乐场的人还不早就说了,她恐怕从来就没出过山窝窝,一出来就人贩子给拐走了,天南地北都不清楚。”瞎老婆婆道:“我不信有这样的事,就算没出过门,总该听过丰乐场这个名儿吧?”张山在那边接嘴道:“老娘诶,这种人多了,山里面的女子除了嫁人那一天,有几个出过门的?你老人家糊涂了都。”瞎老婆婆被他噎得直翻白眼,蓝枝道:“我听过丰乐场这个名儿,就是……害怕离开小姐才没有说出来……”
这话让所有人唏嘘不已,这心理阴影该有多深哦?在场的谁不知道丰乐场有多黑多阴暗?拐卖女子、贩卖人口,黑了心的江湖买卖,连蓝氏姐妹这样的成年女子都集体被贩卖,何况几年蓝枝还是十三四岁小女孩。
瞎老婆婆除了骂娘就是骂老子,把张山李事连同马武都骂了一遍不解恨,又骂道:“天杀的些,吃屎的心肠,怎么不连他们老娘姐儿妹儿一起卖了?嗨袍哥,嗨他***!蓝枝!起来!跟蝶儿去给你妹妹缝两身衣裳回来!老子倒要看看,丰乐场还有哪个王八日的敢把你们卖了!”
这老婆婆瞪着眼睛,口水子乱喷一通大骂,骂完直咳嗽,呼呼喘气。张山李事冤死了,他太和十排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抓拿吃骗,可从来就没卖过人啊!看把老婆婆给气的。蓝蝶儿泪水涟涟,抱着老婆婆又是捶背又是抚胸,蓝枝则是呜呜直哭。
四女子一觉醒来,屋里已经掌上了灯,面前是一个仙女银盆般的笑脸,这张笑靥在灯光下艳胜十里桃花,她听到一个百灵鸟般的叫声从那仙女的口中发出来:“蓝枝!饭好了吗?她醒啦,你快来!”
这张脸笑起来太美了,刘四女子自行污秽,都不敢直视。当她翻身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又一个温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蝶儿,肉粥已经熬好了,蓝枝妹妹马上送来。”
四女子惊慌地爬起来道:“大……大奶奶……”蓝蝶儿把她摁住,拿枕头垫在她背上,叮嘱道:“不要这样叫,从今以后,在这个家里,你是嫂嫂,我是弟媳,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尊贵。你先不要起来,你很虚弱,好好躺着养几天。这个家欠你很多,就让大家来弥补你吧。”
四女子要说什么,一阵脚步声传来,屋里进来三个人,一个是瞎老婆婆,一个是蓝群,另一个则是傻子马大。四女子见来了这俩人,翻身起来跳下床,扑通就跪下了。瞎老婆婆看不见,听声音下一跳,四女子哭起来道:“老奶奶,刘四女子给你磕头了,大奶奶、二奶奶,谢谢你们的大恩……”
瞎老婆婆道:“起来!这个家不兴磕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四女子诚惶诚恐,咚咚咚三个响头磕了下去道:“老奶奶,你就让我磕吧。”瞎老婆婆道:“我都说了,这个家不兴磕头,你们都已经有娃娃了,叫什么老奶奶?我老婆子也不是什么老奶奶,叫妈!”
妈?……四女子仰头望着她,眼泪扑面乱滚,喊道:“妈!妈呀……”
这一声妈叫得断人肠子,叫得瞎老婆婆老泪夺眶而出,她一声长叹道:“唉,你也是,好好的人,为啥子要跟两个傻子……委屈你了,起来吧。”说完,搂屁股踢马大一脚,喝道:“还不把她抱床上去?!”傻子听不见老婆婆嚷什么,见自己的女人跪在地上哭,也就把她抱上了床。瞎老婆婆道:“蝶儿,你让开,让这个傻子来伺候她,他不伺候好了,老娘打断他的狗腿!”说完一巴掌拍在马大的后脑勺上,马大就跪在了床前。蓝蝶儿讪笑道:“妈诶,他自己吃饭都不利索,怎么伺候人?还是等她姐姐来吧。”
四女子听见姐姐,又哭了起来,这太不真实了。恰在这时,蓝枝端着粥碗来了。四女子近乎于痴呆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一滴眼泪夺眶而出。蓝枝此时却异常平静,走上去替她擦干眼泪道:“不许哭!来,把这碗粥喝了,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跟姐姐说。”说着,舀起一勺子道:“来,张嘴。”
四女子强忍心酸,张嘴一口吞了,抢过粥碗,咕嘟咕嘟喝了个碗底朝天。
蓝蝶儿出了口大气,望向蓝枝道:“还有吗?”蓝枝道:“有,今天晚上我们都吃这个。”蓝蝶儿道:“再舀一碗来,换大碗。”
蓝枝诶了一声,再次伸手擦了四女子滚落下来的泪水,拿碗出去。蓝枝一走,蓝蝶儿对瞎老婆婆道:“妈诶,这间老屋就让二哥住吧,嫂嫂和大哥住北厢房去,得把他们分开。”瞎老婆婆道:“那个禽兽没机会了,被那祸害连夜拿到县衙投案去了。”
“咹?!”蓝蝶儿站了起来,四女子也惊慌失措,蓝蝶儿道:“妈诶,怎么能这样?”四女子也急道:“他就是个傻子!”瞎老婆婆道:“你不要急,祸害不相信县大老爷会杀了这个傻子,他说了,如果傻子该死,就有很多人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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