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黎明。马武骑在马上激灵一下醒了,一睁眼,发现天亮了,两边山势陡峭,雾蒙蒙、青蓊蓊,尽是丛林灌木,正前方被一座高大山梁拦住去路,林间还有潺潺流水声,脚下的路也绝对不是路,而是一片石滩荒草地,一湾溪水正在左侧山脚轻快流动……竟到了一处山谷绝地!一回头,身后的马都驮着自己的主人低头吭哧吭哧啃得正欢,马背上的人都垂着头闭着眼打瞌睡,尤其是沙虎,睡得在那儿打呼噜。
连续几天没睡个囫囵觉、没吃饱一餐饭,都熬不住了,骑在马背上也能睡着。敢情是马儿失去驾驽,边走边吃嘴,信步而走,也就到了这处草滩。只是,这是到了何处?有没有走出灌县?绕着一大圈,追兵是甩掉了,但同时把自己这些人也绕晕了。再看身前孔萨嘎玛,也是一个盹打下去,猛一激灵,吓醒了接着又睡。这状态,哪里像是在亡命天涯,分明是把揽在她腰间的那一只胳臂当成了依靠。
怀中抱着这样一个女子,照理说,是个男人就应该把持不住,但马武总感觉她比不上蓝蝶儿,尽管身体全方位紧密接触,内心那道坎却始终非常坚固。这是为何?难道是自己已经超凡入圣了?呵呵,不,那是因为这蛮婆子心向余德清,余德清的女人,马王爷不稀罕!马武撂开这一茬,不能不撂开,这一夜,给蓝大锅头的时间应该已经足够了,只不知蓝蝶儿是不是真能破解那首歪诗中的秘密,此时赶去卧鬼坪就应该是时候了吧?
“该睡醒了吧?还睡呀?”马武捉狭地喊了一声道。所有人差点儿掉下马背,不过好歹算是醒了。沙虎使劲摇摇头,又使劲眨了几下眼,强迫自己睁开眼,四周一看,有点愤怒道:“这是哪里?!”马武揶揄地看看每个人,笑道:“谁知道啊沙爷,你带的路。”众人都凄惶不已,感觉到了死亡之谷,特别是李扯拐,竟然无视沙虎的存在,拉马靠向马武身边。沙虎无言以对,马武的怨言让他切齿痛恨。黑灯瞎火的,不都是见路就走的吗?谁知道哪是哪?什么叫你带的路?这王八的话别有用心!他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被孤立了,陷入了某种圈套,手下的兄弟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头了,有点儿舍弃自己要去依赖马武的意向。可是一路走来,他也防备得紧,大家都在逃命,就算他沙家老少死于非命,他都没有刻意怨恨谁,马武也没有刻意拉拢谁,只是李扯拐这王八为什么离自己那么远?为什么靠马武那么近?
孔萨嘎玛则怒视众人道:“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想干啥?要在这里杀我?”马武把沙虎的神像看在眼里,已经觉得很滑稽了,孔萨嘎玛这样一问,沙虎投来的冷笑就更不友好了,而且眼中犀利之色明显倍增,于是哈哈笑道:“这确实是个好地方。不过嘛,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我下不了手,你还是问沙大爷吧?”沙虎冷笑道:“马武,你把她放下来,你看老子敢不敢一刀劈了她!你当老子不晓得你有几根花花肠子?你把她*了几回了?当老子没得数?怕是要留来做二房吧?”
孔萨嘎玛的字典里没有那个龌龊字,段不知这话下流的关键所在,只是对二房一说感觉受了侮辱,怒啐一口道:“呸!放屁!”马武呵呵道:“她说得不错哦?反正随你怎样想吧。不过,我马王爷的婆娘比她可好看得多,再说,还有两个小姨子排着队等我收房呢,老子忙不过来她们还成天寻死觅活的。这蛮婆子虽然是个蛮子,到底还是人上人,想她做二房不是找死吗?老子不想也不敢吃这盘菜!你想杀她可以,还是等分了金沙再说吧。”沙虎没好气道:“好!老子就再信你一回。”
马武惊讶,口吃道:“沙……沙爷原来怀疑我?”啧啧两声,叹口气又道:“沙爷,到现在为止大家都还好好活着的,说句实话,我马武和兄弟们是有功劳的,你不能有丝毫的怀疑,要不然,兄弟们怎么想呢?我看还是在这里先说好,这个金沙怎么个分法,给兄弟们打个定心锤。”
沙虎闻言黑了脸,看看李扯拐等人神情,破口骂道:“你个王八什么心肠?老子什么时候亏待过弟兄?现在堂口的兄弟们生死未卜,各散五方,你叫老子怎么分?”完了又对众人道:“兄弟们!别听他卵闯起火,大家今后还要一起嗨的,堂口不规整利索了不能分金沙,一旦分了,猛虎堂的人心就散了,只怕到时候有金子也没命花。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十天后,老三老五不能领兄弟们归队,我会给在场的兄弟每人二百两金沙安家,等风声过了,我们再看情况分配。”
众人闻言澎湃不已,瞌睡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有这种好事?孔萨嘎玛却冷笑道:“恶贼,还在做梦呢?你以为金沙真的就成你的了?你以为江湖是你一家的?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这批金沙?猛虎堂现在还有几个活的?做你这种人的手下注定不会长命,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有金子也没命花!”沙虎闻言杀机又现,似乎害怕金沙被人捷足先登了一样,调转马头就走。马武窃窃骂道:“蛮婆子,你就不怕他急红眼杀了你?那么多书白读了,一点儿不会看兆头。”
邛崃白鹤山下南河上游卧鬼坪。
一个全副武装的官差匍匐在灌木丛,一双犀利的眼睛藏在草丛深处紧盯山梁下方,眼前密密麻麻的晨露像一粒粒水晶球挂在草尖。琉璃世界之下,薄薄的晨雾体态婀娜,像一垄阴森的白纱披挂在阎罗殿上。
山嘴上十一座新坟苞像蒸笼里的包子一样稠密,十几匹马啃光了周围旧坟冢上的草。
那帮贼子终于完成了挖掘,一阵欢呼雀跃之后,都从死人坑里一袋一袋往上搬运白色的布袋。那布袋不大,看着毫不显眼,但似乎很份量,被架上马背的时候马匹都抗拒地摇头晃脑。
是金沙无疑了!
灌木丛轻微晃动,伏在草间的官差很激动,他使劲揉了揉眼,耐着性子看坟坪里的人把一十八匹马都装戴完毕,又七手八脚把土坑填平垒高,然后拉马上山没入丛林。官差像一条冻僵了的虫一样蜷缩着坐起,放下手里的刀,从肩上卸下笨重的弓箭和箭娄,一只灰色的乳鸽出现在他手里,又从箭娄外侧的机关里抠出纸笔胡写乱画了一通,然后把纸卷系到乳鸽的腿根上用羽毛藏好,一扬胳臂。那乳鸽扑愣愣振翅高飞,瞬间与天空混为一色。那官差始才站起,整理好自己的披挂,然后沿山梁密林跟踪追击。
山路崎岖,树林茂密,蓝大锅头和蓝蝶儿、张山李事光宏顺等一十八人各牵一匹马急行其间马隐于密林之中。红日当空的时候,林间没有了露水,湿透的衣裳被肉身散发出来热气一烘,湿漉漉地粘贴在身上,特别想把它脱下来扔掉。饥饿不算什么,疲劳也不算什么,金沙带给所有人无穷的动力,过了今天,不,过了明天后天,回到施南,上了云崖,泼天富贵在等着。
“过了几座山头了?”蓝蝶儿问道。身边的蓝骁回头道:“第四座,再过几个这样山苞下去就可以顺羌水取道峨眉进汉中,也可以顺横断山脉去汶川,再进汉中。”蓝蝶儿唏嘘,望着蓝骏道:“这是要绕多远?”蓝骏道:“往北迂回比直接往南走风险小,先往羌水上游方向转一圈,然后突然转向去峨嵋,只要到了峨嵋就朝天古道任我行,远是远了点儿,恐怕谁也想不到。”蓝蝶儿哪知道这路有多远,突然担忧起她的爱郎来,痛心道:“我感觉我把爷丢下了。不行,我得留下来跟爷一路。”蓝骏愕然,继而笑道:“妹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了?”蓝蝶儿道:“他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张山道:“我们三个留下,嫂嫂只管放心回去。”李事道:“就是,你留下更让人不放心”蓝骏也附和道:“他一个人方便些,随便寻个空就走了,你们任何一个留下都不好,帮不了他不说,反而成了拖累。”
蓝蝶儿心里十五只桶打水,这一路过去只怕有千里之遥,虽然自家男人有些本事,但抛下他孤身一人在虎口里周旋拼命不符合夫妻常情,何况自己把孩子弄没了,他心里不知道有多少结解不开呢。蓝骏似乎看出了妹妹的心思,打气道:“只管放心,他一旦知道金沙被挖走,就一定会立马回施南,我们一路顺利才是大事。”蓝蝶儿哪里能够放心,此时除了不放心马武,更担心此案惊动官府,威胁到潼川的瞎眼老婆婆,遂吩咐张山李事带够足够的盘缠回潼川遣散家小,一面又跟蓝骏分析这件事的风险。
张山李事走后,蓝骏道:“照你这样说来,我们一刻也不能停,丝毫不得放松,那就赶快上马,早走一步有早走一步的好处。”众人听说,不敢拖沓,纷纷上马,拣山中大路寻羌水疾走。……
一只飞鸽投落到邛崃董家客栈的瓦脊上,咕咕叫几声之后,沿瓦沟漫步走到房檐,然后忽闪翅膀,飞落到二楼天字一号房的木栏上继续咕咕。一号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悬腰刀的公差,那公差见着信鸽一脸惊喜,向鸽子伸出右手掌,也学着咕咕叫了两声。乳鸽乖巧站立,任由公差将它托于股掌之间。
客房内,崔东平抱刀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这几天累坏了,吃没吃好,睡没睡好,四处排兵布阵,张网以待,偏偏凌晨探子来报,龙门和林铮在白头驿车马店围住了贼子,并拿下了沙虎一家老小,沙虎仓皇而逃,半路拐弯去了灌县。这委实出乎意料,但是灌县的哥老会山头比比皆是,江湖水更深,沙虎去灌县是什么意思?崔东平虽自知不是诸葛孔明,但直觉告诉他,金沙的数量巨大,贼子抢劫杀人时动静也大,绝无可能杀了人后再把金沙运去灌县隐藏,恐怕沙虎那贼子唯一的用意就是诱敌深入,然后出其不意折回邛崃,趁夜挖走金沙。因此,崔东平不仅没有改变既定好的策略,而且把身边所有的捕快和标营士兵统统都撒了出去。邛崃虽有不少大山,但官道左近的大山就屈指可数了,守株待兔总比大海捞针强,再说,贼子的动向尽在掌握之中,难道还怕他飞了不成?
迷迷糊糊之中,听得手下李东在耳边叫了一声道:“大人,有鸽子回来啦!”崔东平听到鸽子咕咕声,猛一睁眼,接过鸽子,迅速从鸽腹下掏出一个小纸卷儿,打开一看,急令道:“立即召集所有人向南河白鹤山靠拢,展开合围,快!”李东张惶道:“沙虎这么快到了白鹤山?”崔东平急道:“废话,金沙都被人挖走啦!”
董家客栈放飞一群鸽子,不出一个时辰,各路官兵过街穿巷,向白鹤寺进发。及至中途,崔东平又收到飞鸽传书,贼子马队不过二十骑,正快速向羌水上游方向移动,有沿江北上的动机。崔东平急了,贼子是马队,行动快捷,一旦进入羌族高山蛮夷地带就是泥牛入海,而自己虽有三千大军,却皆是步兵,仅有的几十匹马都分派给宋坤和龙门了,情急之下,飞鸽传书,下令所有马匹沿途追踪,只要知道贼子最终去了哪里就好。
就在崔东平帅军离开南河直扑羌水上游之后不过一刻,沙虎一行马队十余人再次登上南河关山卧鬼坪。马武一看坟坪上那堆湿漉漉的新土苞,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而沙虎对此似乎并未留意,跳下马背就拿刀动手刨土。李扯拐等人见此,也不约而同上去跟着刨开了。趁此之际,马武在孔萨嘎玛耳边嘀咕道:“如果挖出金沙,你打算怎么办?”孔萨嘎玛反问道:“你先前怎么说的?现在问我怎么办?”马武揽住她的腰道:“如果找回金沙,我又帮你杀了仇人,你怎么报答我?”孔萨嘎玛推开他的手道:“我倒是希望你这样做,但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因为他们是你的同伙。”
马武自嘲一笑,戏都演到现在了,还同伙,就算没有蓝氏姐妹的血债,为了金沙也必须这样做了,江湖的血腥除了仇恨还有金钱美女,沙虎必须死在这里!他拍拍孔萨嘎玛的肩膀,然后翻身下马,立于挖坑众人的一旁,抄手观战。
孔萨嘎玛依旧坐在马背上,预感最危险的时刻又到了,她转头看看左右密密麻麻的坟堆,又看看右上方洒满阳光的山林,然后拉住马缰,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坟堆很快被挖开,一尺深、两尺深、三尺深……沙虎发觉了异样,抬起头怒视着马武。马武勃然变色,怒斥道:“怎么回事?!金沙呢?”沙虎闻言,纵步一跳三尺远,以刀护胸喊了一声道:“兄弟们!别挖了,金沙已经被人盗走啦!”呼啦一下,所有人爬出坑来,手中的刀竟不知道该对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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