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门,荷马笑问自己究竟期待看到什么?罗丹的雕塑?《吻》、《恋人》或者那举世闻名的《思想者》?地狱之门只是山谷口建起高不可攀的围墙中开的一条宽缝,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门”的东西都不存在。守卫只有一个——塞伯拉斯。
荷马看到塞伯拉斯的第一眼就明白那是什么,他认为这个世界的塞伯拉斯的父亲,不是巨人提丰,而是淮菲斯托斯。它和火神宫殿试炼隧道尽头的机械守卫如出一辙,只是规模更大、结构更复杂。所谓的三头,是安装在顶端的三根炮管,谁知道里面会发射出什么。机械塞伯拉斯已经发现了荷马和俄耳甫斯,开动底座的履带喀拉拉地火速接近,胸前闪烁着红色的灯光。
“怎么办?”俄耳甫斯问。
“弹你的琴。”荷马说。
俄耳甫斯战战兢兢地问:“又是弹琴?你确定吗?开始对卡戎你也说弹琴就可以。我先告诉你,我肯定,这家伙我打不过。”
在俄耳甫斯废话这两句的时候,塞伯拉斯已经贴到两人面前,三只炮管刷的一声向前聚拢,胸前红色指示灯频率加剧。荷马赶紧猛拍俄耳甫斯一下。
“那弹什么?”
“随便!”
俄耳甫斯一时没了主意,随便拨了几个和弦。居然就是这几个和弦,红灯的闪烁就缓慢了。俄耳甫斯尝试着来了一段完整的旋律,指示灯随着节拍亮灭,几个乐句过后,灯光就变绿了。荷马依据试炼隧道的经验来看,放心了大半。很快塞伯拉斯的指示灯随着“嗡”地一声熄灭了,这个金属巨兽的身体慢慢缩塌下来,渐渐进入沉睡——或者说待机。
在这里神话是用程序来实现的吗?荷马想,赛博拉斯识别了俄耳甫斯,或者他乐器的音色,然后启动了某个休眠的命令。那么它可能也会识别赫尔墨斯的催眠节杖,识别赫拉克勒斯的拳头。
荷马和俄耳甫斯没有耽搁,越过塞伯拉斯走向他守护的境地——哈迪斯的领土、亡者的家园或者是灵魂出版集团。
那两堵墙中间的缝隙,没有门却有一条明显的线。因为踏入的那一步,荷马知道他总归是进入了什么:
因为山没有了,路没有了,墙没有了,回头看去塞伯拉斯也没有了,到达时淡淡的、昏暗的夜色没有了,俄耳甫斯也没有了。这里只有一片炙热的橘红色,像烧红的铁,这样一种颜色的墙壁包裹成了一个直径五十米左右大小的球体,他就在这个球体内部。最让荷马绝望的是,他看见了一对同样炙红色的马的雕塑。他知道这个地方,可应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梦见过这个场景,密闭、闷热、一无所有,从那个压抑的梦里他立刻醒来后,他从此深深地惧怕如果有地狱便是这幅模样。
荷马怀着一丝侥幸,希望这里与它曾经的噩梦并不一致。他先是迈出几步,转而疯狂地奔跑,直到耗尽希望。这个看似直径五十米的球是没有边界的,视觉上以为的炽红色墙壁,可能并不是什么固体的物质,而是一种光线、凝固的光线。除了那对马雕塑,这里没有任何可以让目光集中的地方,眼球只能疯狂地在一模一样没有深浅浓淡的红色里游移,感觉就要患上雪盲症。可是他更不想看那对马,它们只是为了宣告这里的死寂而存在,它们永远跟你保持恒定地距离,无论朝向或者背离它移动,他都不会更近或更远。他感到这个没有缝隙的世界里氧气会被自己耗尽,可是当他每挣扎地呼吸一口,永远都能摄入稀薄的一丝,维持生命的同时保障痛苦。他歇斯底里地喊叫,但是声音被消融在无底的红色中,没有回音没有混响,干涩而可怜。他不敢闭上眼,那炙热的红色会透过眼皮直刺脑海,产生仿佛桑拿房一样缺氧的闷热。
他努力抑制心里像有一百只蜈蚣在爬的瘙痒烦躁。他告诉自己,他曾经想象过,假如有一天堕入了这样一个无望的地域应该如何。他首先背诵一切自己能想像到的文字段落,大声或小声或无声。然后他试着回忆一切能回忆起的人和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接着以这个回忆为基础,通过改变一些情节而引发出的其他可能性。他甚至开始幻想和自己下棋、和自己打牌,然后和自己斗殴。但是睡意没有体恤他,从不光顾。荷马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狂。
不知过了多久,他欣喜地发现他终于产生了幻觉——一个黑发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希望自己就此得救,最好能就此疯掉,精神分裂会是最后的救赎。
可是这个女人开口说话了:“爱神命我来救你。还记得我吗?”
长时间尝试让自己的疯掉的过程,让荷马的脑子转得非常慢。
那女人说:“进入这里并不容易,我也不能待太长的时间。快点想起我,我们见过。”
爱神派来的?见过?荷马喊了出来:“你是梦魔!”
梦魔点点头:“你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快找到答案吧。这种牢笼是通过你自己困住你自己,如果你不想通,它就坚不可摧。但是想通了,它就是一捅即破的纸窗。”
如同她来时那样,梦魔没有预兆、没有过度地消失了。但是这一点点恩惠足以让荷马振作起来。他调整呼吸,觉得空气没有那么稀薄了,身上的躁郁感也消失大半。他可以重新认真思考了。这个地方与自己最恐惧的噩梦如出一辙,并非偶然,因为这就是按照他的噩梦还原的,只属于他的地狱。所以他数遍了一万只羊也没有睡意,所以厄洛斯的梦魔可以来搭救他。或许就是永眠之岛名字的寓意。
“死的兄弟,修普诺斯,带着你模拟梦境三个形态的孩子走开吧。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荷马喊出了这一句话后,感受到这个空间开始动摇。梦最脆弱的地方就是不被相信。荷马用意识的怀疑拉开一条这个空间的裂隙,然后猛烈地撕扯成碎片。
俄耳甫斯正像个婴儿般,或者说像个尸体般沉睡在他的身边,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步。荷马唤醒这位卷发歌手。
“你刚刚突然不见了。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开满白花的庭院,四处鸟语花香的,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但是总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去过。那个庭院真大,我怎么也走不出来。”俄耳甫斯竟像是意犹未尽。
“你还真是个乐观的人。”荷马羡慕俄耳甫斯为自己设计的地府。
“刚刚是怎么了?”
“睡神的圈套。”荷马说,看看四周他们仍然在刚进门的地方。他好奇,为什么这一段经历风语荷马没有提示他需要防范,是因为她觉得这难题很容易破解,不够成威胁,还是可能她根本没有遭遇到。而那个如影随形的厄洛斯,仿佛预知劫难般一次次出手相助的厄洛斯,比起感激,荷马无端地多了一份忌惮。
俄耳甫斯突然说:“一只鸟。”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真的就是一只鸟。”
顺着俄耳甫斯指的方向,荷马乡前看,前方是一片槐树从,仔细观察离他们不远处确实露出了一只鸟的尾巴。这鸟全身深栗色,没有一丝杂羽,毛光油亮。这鸟如此巨大,体型几乎和鸵鸟相当,但是尾部和脚爪的姿态却像雕,若不是它身在树丛掩映里,这么近的距离,没有理由不第一时间发现。那巨雕一样的鸟缓缓从树影中踱出来,露出一张人的面孔。
荷马认出了它:“塞壬。”
人头鸟扇动双翅,不可理喻的是它翅膀下部连同胸腹上居然布满了红蓝黄绿的绚烂花纹,或者说那根本不算自然的花纹,那分明就是一副图案画,像是卓绝的绣女在丝绸上的刺绣,由清晰可辨的花朵、飞絮绘制的四方连续的构成。
荷马一把拉起俄耳甫斯:“它要飞了,跟上它,这是女妖塞壬,地狱的引路人。”
塞壬在空中时而滑翔时而盘旋,飞飞停停确似有引路之意,只是它飞在空中无需有路,却苦了山谷间行走的荷马和俄耳甫斯,忙不迭拨开面前的枝杈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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