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笼罩在小河上,轻纱样飘在田野上,梦样缠绕在林子上、山腰上。山村的早晨总是这样宁静。他在山坡上父亲的坟墓前站了,对父亲说我要走了,回来这么久啥也没干,我要走了,下次回来再来看你。
同父亲告别后,他又往山坡上爬,上头点儿埋着母亲。他在母亲坟墓前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站起来拍拍手看了母亲的坟墓,眼前就活现出母亲的样子。
母亲的样子定格在三十九岁。在他记忆里母亲一直病着,一直在喝药,弄得家里都满是药味儿。可吃了那么多年的药母亲的病非但没好,反越来越重了。到母亲三十九岁那年,突然就不行了。可当时他哪知道呢,当时他在县城读高中,正要参加高考,父亲不告诉他,母亲不让告诉他。等他高考完回到村里,母亲已经离开了他。他记得当他兴冲冲回到村里,回到家里,看到躺在门板上盖着白布的母亲,他真是如遭雷击!
这是……是咋回事儿?谁?这是谁?他急问,看看父亲,看看亲友们。当人们告诉他躺那儿的是他母亲时,他根本不信,揭开盖母亲脸上的白布一看,他就突然一头栽倒了……
父亲后来告诉他,母亲咽气前说过不要告诉他,别影响他高考。这他能理解,母亲这样说是怕影响他的前程。可他还是不能原谅父亲,好久都不能原谅。
提起父亲徐传风,那可是大名鼎鼎,山里山外团转几十里地没人不知道。可惜父亲太花,没钱时倒还本分,有了几个钱就花了。他记得还在他读初中时父亲就不老实了,自从父亲承包了乡里的煤矿,口袋里有钱了父亲就开始花了。父原来是村里的会计,本就有些体面,承包煤矿后就更是威风了。母亲那时就已经常病着,听爷爷奶奶说是月子里落下的病。病秧秧的母亲没法跟父亲去马鞍山煤矿,父亲就同在煤矿里煮饭的个女人搞上了。后来那女人的男人风闻这事儿,就不让那女人在煤矿上干了。身边的女人走了,可难不住父亲,父亲放眼全乡全镇了,没多久又传出父亲同镇上个女人好上了。
对于父亲的风流韵事也不知母亲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管不住,反正他没有见到父母因此吵嘴斗气。倒是母亲死后父亲老实了好久,也许是忏悔吧?
听说母亲过世后给父亲提亲的人很多,父亲一开始谁也不见,当时他还暗想也许自己是错怪父亲了,父亲拒绝那些亲事不是证明他对母亲是有感情的吗?不是说他对自己那些荒唐行为追悔莫及了吗?可过了大半年吧,父亲就开始相亲了,还带了个去山里的煤矿上。一年暑假他回乡,还亲眼看到过父亲同一年轻但不算漂亮的姑娘在镇上逛街。后来父亲甚至把那女子领回家来过……
可父亲最终没有同那些女人走到一起,没来得及走到一起父亲就突然走了,忙慌慌找母亲去了……
他在母亲坟头前站了,把对父亲说过的话又同母亲说了说,转身望了望远处隐约可见的高高的马鞍山,那山里有父亲的煤矿。说是煤矿其实就是煤窑,小煤窑。他曾去过父亲的煤窑,去过好几次。如今父亲走了煤窑也没了,垮了。
他开始往坡下走,走到村下的小河边又站下了。他就喜欢多早就起来沿着小河走走,清澈的长满过江藤、水葫芦和水草的小河是那么美丽,像一首诗,一幅画。从父母的坟上回来,岂能不多站站多看看。
他在小河边走着走着,心上身上的伤痕就仿佛抚平了,外头打拼的艰辛和烦恼、压力等等,也仿佛都遥远了,烟消了。走着走着他就仿佛回到了童年,仿佛看到了那个天天天还没亮就背着书包沿着小河去上学的少年自己。
是的,这儿是他的故乡,这是他童年的小河。
纪成,徐纪成,吃早饭了!姨妈在房头上喊。
他就答应,听到了,回来了!
可他没立马回,而是走到石板桥上,背着手踱来踱去,眉头绞紧。
忘记是暂时的,宁静的清晨也好,小河也好家乡也好,只能让他烦躁的心情暂时得到抚慰。又败了,且这次败得那么惨,全军覆没,彻骨之疼,要忘怎么忘得了?
他躲回家乡来已经十多天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头瞎闯,打工、贩水果、合伙开录相厅……啥都干过,啥苦都吃过。每次都是看着要成了,又一下子砸锅了。真是钱也赚过,霉也倒过。前年底,他同一个叫高之明的广东人合伙凑了笔钱,去倒傻瓜相机,去沿海的工厂里拿了货,跑全国推销。开始那可真是顺水顺风,跑了一年多,赚了二十多万元,二人欢喜得合不拢嘴。
高之明心大,看到开游戏机厅的赚钱快,就说做游戏机吧,狠狠捞他娘一把!他去摸了摸底,觉得真还不错,钱是稳稳的赚,还不用跑腿劳神。
二人就合伙开游戏机厅。看好店面,就要订购机子了,之明扯了他鬼笑笑说订跑马机,订他娘十台跑马机,要干就狠狠地干他一票!
跑马机?那可是禁止的呀,让查到要挨起的!他说。
没事儿,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猫屁股!我各处的游戏厅转了转,好多都偷偷摆着跑马机。放心,我在这儿有几个熟人,黑白两道用不了多久都能给趟开了,嘿嘿!
听之明这么一说,他打天下的雄心壮志就膨胀,就一拍桌子说好,订他妈十五台马机!要是顺,过一两年再扩大!
如此这般,一个多月后,他们游戏机厅就在广东一二线城市里开了起来。
为了省钱,他们没有聘人,他和之明没白没黑地轮流看店儿。那可是拼上去了,吃喝拉撒都在店儿里。玩跑马机游戏机的,一玩上了瘾,往往半夜也舍不得走,二人经常熬得两眼通红。
为了装装样子,他们订了四五台游戏机,摆迎门处。
如此过了半年,看着天天出出进进的玩家,耳听马机和游戏机动听的奏鸣,他的心都要醉了。心想成了,这次总算成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两三年就可以扩张了,在本市和周边城市开他妈几处、十几处连锁店,那岂不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哈哈哈!
哪想心大胆大的之明不满足,经过半年多的摸索钻研,之明摸清了马机的奥妙,鬼笑着将马机肚子打开,做了手脚。之后玩家们就输多赢少,甚至几乎只有输钱钱了!每天深夜关了店门,二人清点当天收入,一起数票子,数得手抽筋!
可是好景不长,又干了几个月,玩家们发现了猫腻,就吵开了,要砸马机,要退钱,还要打人。之明直说不可能,不可能!机子肯定是原装原版的,要有啥问题也是厂家的事儿,机子那是高科技,我们哪搞得懂?
他不想把事儿闹大,就边让那些小年轻息怒,边从挂脖子上口袋里抓了钱一一退还。
把一群玩家打发走了,之明却抱怨他不该退钱,踢凳子砸茶杯地忿忿嚷,退他个卵!就猫腻了咋的?就做了手脚咋的?把爷毬咬了!
他直说息事宁人!息事宁人!你我在这儿没根没底的,犯不着为几个小钱同本地人较劲!再说,这事本来就是我们理亏……
他以为这事儿就这样摆平了,哪想管理部门闻风而动,次日就来查封了他们的游戏厅,将跑马机全都一车拉走了,还将他和之明也带了去。
在局子里关了两天,最后说要罚款,罚没全部非法收入。
结果除了口袋里的几个零钱,账上的和店里抽屉里的营业收入都让没收了,营业执照也让吊销了。他和高之明的发财梦就这样破灭了。
从局子里出来,他和之明你埋怨我,我埋怨你,收拾行囊各奔东西。到了火车站二人忽又言归于好且依依不舍了,他抓了之明手说保重,有空来湖北玩,嘿嘿!之明说纪成,你不会从此老实了,一辈子窝老家那山村了吧?他说你呢?之明说我不会守着老婆孩子油盐柴米的,机会遍地都是,不信就没有一条适合高爷的路!
之明这话让他对他另眼相看,曾妖头说屡败屡战,他觉得之明这话有点那意思。
这时之明那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来,就觉得自己决定再次走出山村去闯荡是对的。之明说得对,机会遍地都是,不信就闯不出条自己的路!
其实这事儿他已想过无数遍了,最近几乎天天都要在心里过几遍,可想来想去总是拿不定主意。一是不知道出去干什么,想做生意没本钱,想打工没门路,连路费都得现筹措。
这下好了,他终于横下心了,连向父母告别都告别过了!主意一定,柳暗花明。
没钱咋的,出去就是为了挣钱!没门路没人引荐咋的,老子去扛活去搬砖去拾荒也要出去!
转了一早晨打定了主意,他浑身轻松,就哼起歌儿大步回,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知道他要走了,当天傍晚老桥村的人都来给他道别。男男女女围了一大圈,男人吧嗒着纸烟、旱烟,女人纳着鞋底。也没什么好听的话,说纪成呀,这就要走呵?急啥急,是不是城里的女朋友在催哟,呵呵!说纪成呀,听说你在外头的生意败了,还出去闯啥闯,就在老家找个女子结婚安家多好,河湾顾家那二女子花红柳绿的,如何?要看得上婆婆去给你说说!说是呀,我说就别去闯了,城里人都瞧不上你我山里人,就凭你是我们这儿唯一的大学生,踏踏实实在老家干几年,还怕不混个乡干部镇干部?说纪成,你姨妈下午找我借钱,说是替你借的路费,唉,你大学毕业就在外头闯起,闯了有两三年了吧?咋混得……混得……来来来,我这里只有五十元,怕是不够,你先接着……
一群乡邻就错愕了,说真败得这样惨?唉,看看看,让城里人欺负得!
众人就你凑五十我凑三十地替他凑路费。姨妈一边收钱一边不停地说多谢多谢,这钱纪成一定会尽快还上的。徐纪成也不停地说多谢多谢,边说边找了纸笔一一记下来。记着记着,他就流泪了,泪水滴在手上滴在纸上。
多年前,他考上大学时,村里人也是这样替他凑学费路费的。你五元他十元,还有邻近院子的婆婆大娘为替他凑学费,专门去镇上卖了鸡鸭。老人们说,你爸要是还在也用着我们这样了,你爸承包煤矿时没忘帮我们,你家现在败落了,有难处了我们怎能不帮一把?老寡妇林二娘实在没钱,提了二十多个鸡蛋来,说娃呀,你是我们这山旮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学生,你给我们山里人争气争光了!二娘穷,只能给你拿几个鸡蛋来,你路上饿了吃吧……
父亲承包的煤矿出了大事故,死伤了不少人,死伤了人的家里人就找到他家,要赔偿要安葬费,尽管他父亲也死于那次事故。乡里把煤矿上的钱和煤都拿来善后了,还不够,那些死伤者的家属就把他家能值几个钱的能拿走的都拿走了。他们徐家顿时从之前周围团转几十里人人羡慕的体面人家一下子回到了赤贫……
二哥这时慌慌地跑了来,一来就扯了纪成手说听说你要走,好久走?二哥是纪成堂哥,纪成父母过世后还曾收养过他,后来才长住姨妈家的。
徐纪成说明后天,二哥有啥事?
二哥说也没啥事,能有啥事,后天走吧,明天到我家吃顿饭,我让你嫂子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嘿嘿嘿!
徐纪成说就不用麻烦了,一家人,一家人,呵呵呵!
二哥脖子一拧脸一绷说,那哪行,你一定得去!二哥说着,将一把碎票子拍纪成手里,说这算哥给你凑的路费;又将一张大钞拍他手里说,这钱你替我带给青子……唔,你这次打算到哪闯,要经过武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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