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告诉我,他现在跟那个体制内的艺术家走得很近。我问走得有多近,他笑了笑说能不能让他含蓄一点?
我说:“你喜欢二胡?”
李峰说:“我小时候拉过二胡。”
我和李峰在江边喝茶。我看着滚滚长江水,就想起了跟陆无双一起坐船横渡长江去张飞庙看灯会的情形。从云阳回来之后,我跟陆无双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在私底下,她再也没有喊过我“崔总”,很多时候是没有称呼的,有时候会突然叫我“老头儿”。我表示不乐意这个称呼,可她说“就要喊,就要喊”,我也只能一笑置之,也会答应。在公众场合下,陆无双从来不会表现出她跟我的关系很亲密,非常明白事理。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我心情不大好,情绪有些失控,当着众人的面批评了她。陆无双表现得特别克制,点点头,表示接受批评。其实当时我可能是因为要让别人知道,尽管我很欣赏陆无双,但是我仍然可以批评她,那么你们就更应该注意了。当天中午,我在走廊上碰到从食堂出来的陆无双。我笑笑,说吃完啦。陆无双“嗯”了一声
我问:“怎么啦?”
陆无双勉强笑笑:“没什么呀----”
我说:“你好像没有吃饭吧?”
陆无双:“就是没吃。哼,当众对我发火!”
陆无双的眼睛有些湿润,可能再多说一句眼泪就掉下来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当众批评她是多么的弄巧成拙。我想解释,可是陆无双已经朝前走了。这个时候有人从食堂出来,向我打招呼。我只好悻悻地去了食堂。我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给陆无双发信息,问她在做什么。陆无双回信息说正在看高更的传记。我无声地笑了笑,知道丫头不生我的气了。
李峰:“你笑什么?”
我拿起茶碗喝茶,掩饰我的走神:“没什么,我也拉过二胡。”
李峰说他跟二胡很早以前就认识,那个时候他们各自刚刚结婚没几年。我打断他,别二胡二胡的叫,说名字,说不定我知道。李峰说她叫沈茹芸。我居然真的听说过这个人,很不错的二胡演奏家呀!好像上过春晚吧?那什么《二泉映月》?李峰说上什么春晚啊,人家都是去欧美演出,前不久才从比利时回来。
我问:“你们很早就认识?”
李峰点点头:“只是认识,当时住在同一条街嘛,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碰到。我到外地上大学,她好像就搬走了。说真的,当时对她没什么感觉。”
我说:“现在有感觉了?”
李峰沉默不语,点上一支烟,似乎显得很凝重。
我叫他有话直说。
李峰慢条斯理地:“生活就是这样。”
这几乎是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
李峰认真地:“我爱苏州,但毕竟相隔遥远。”
对于李峰的生活,我没有权力去评判。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力。李峰心里很苦,他实在是喜欢苏州。他对爱情的追求其实是很古典的。他认为一辈子一心一意爱一个人是幸福的。他说,如果苏州能够嫁给他,他会用毕生的精力去爱她。但是现实生活往往不尽如人意。他说,苏州有老公,有儿子,工作稳定,在当地社会关系广泛,老公也很疼她。她不可能孤身一人跑到重庆来嫁给他。李峰说他完全理解苏州,没有一丝埋怨。
李峰突然一笑:“有点像你跟刘珊珊。”
如果李峰不提到刘珊珊,我几乎都把她忘了。
我说:“怎么能跟你和苏州相提并论?你跟苏州的故事可以写成《廊桥遗梦》的。我跟刘珊珊最多也就是《小城之春》,来了,走了,什么也没发生,只有云彩在天上。”
我是在故意淡化我跟刘珊珊的关系。一个时期以来,我很少跟刘珊珊说话,也几乎没有想起她。刘珊珊也很懂事,通情达理,基本上不再到我的办公室来了,有什么事情她就打电话。我也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李峰:“怎么,跟刘珊珊闹矛盾了?”
我说:“刘珊珊永远不会跟人闹矛盾。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丝情感的因素。李峰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他没有多问。我现在也不想跟他说陆无双,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峰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还算顺利。李峰问我会不会把武松写死?我说不知道,我想把他写死,但是怎么个死法还没想好。武松会怎么死呢?一个英雄会怎么死?
那个喜剧终于在重庆上演了,但是效果一般。由于云阳秦总的大力协助,我的公司总算是没有亏损。我有些郁闷,我搞了这么多年的商演,现在越来越不明白现在的观众到底喜欢看什么。也许他们什么都不喜欢看。生活的压力太大,人们已经失去了笑的能力,失去了穿透现实生活迷雾的能力。现如今什么样的演出才能够激起人们的兴趣呢?看演出也许不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的生活是由车子房子孩子组成的。我有点心灰意冷,觉得我的商演事业快要走到尽头了。如果我的公司破产了,或者经营不下去了,我能做什么呢?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我说过,大学毕业二十五年之后我创建了汉唐文化公司。这么些年来,我也经历了风风雨雨,起起落落,但是凭着毅力和运气,我的公司至今还屹立不倒。但是现在我已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市场糟糕,人心枯寂,人们见面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整个状况显得特别无趣。我大学毕业之后,在一所中等师范学校谋得了一个教职,一干就是八年。后来我靠着写了几篇文章,调进了一家艺术研究所,在那里混了十年。我的一个同学兼朋友在海南办文化公司,热情邀我南下,说副总的位置一直为我保留着。我犹豫了一个星期,说服我老婆路嘉怡,然后辞职去了南方。我在南方的那些日子里,路嘉怡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别人。这个不怪她,我只是交待一句。副总的位置确实为我留着,我同学一诺千金。在海南呆了三年,我有了一些原始积累。所以,当我的同学决定关掉公司移民澳洲的时候,我并不慌乱。我们喝了三顿大酒之后,各奔东西,他去了澳洲,我回到了重庆。我不想急着找工作,当过副总的人是不愿意再去做别人的手下,至少我是这样的人。在没有工作的那几年里,我喜欢上了舞台演出。不管是话剧歌剧,还是音乐剧,我都买票去看。我觉得看真人演出比看电影电视剧要令我愉快一些。
有一次看完一部话剧的演出,我看到观众自动起立,长时间的鼓掌,不肯离去,我不禁略有些感动。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搞一个什么文化公司,专门引进高水平的演出到重庆来呢?这个想法让我有点兴奋。事业和兴趣合二为一嘛!回到家以后,我就开始写计划方案。天亮的时候,我的方案完成了。我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觉得神清气爽。我决定开一个文化公司。两个月之后,我的汉唐文化公司成立了,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文化商人。我原以为,离开海南之后,我不会再从事跟文化有关的事情,没想到命运就是这样顽强。
而现在,我觉得汉唐文化公司的前途已经有些渺茫了。但是,我只是感到了某种危机,并没有去深想。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陆无双。过几天就快到春节了,陆无双肯定要回湖南老家过年。想到要十来天见不到她,我心里不免惆怅。我给陆无双发了一个信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她说还有一个策划案没有写完,就在食堂吃吧。我回复她,中午去吃汉堡吧,策划案无条件靠后。
我们不喜欢到店里去吃,或者准确地说,我更喜欢开着车,在一个点餐的窗口旁停下,然后听陆无双用她带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工作人员,要两份足够两个人吃的汉堡包。之后,我们开着车到前面去等待。拿到之后,我们开车去滨江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车内慢慢吃。
我说:“车票买好没有?”
陆无双:“嗯,买好了。”
我本来想开个玩笑,说是不是归心似箭了?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我觉得这样的玩笑没什么意思。
我说:“我去送你。”
陆无双点点头:“嗯。”
我看着长江水,心里一阵莫名的忧伤。
陆无双:“你怎么不吃啊?”
我转过头,笑笑:“没什么胃口-----”
陆无双看着我:“哎呀,十来天就回来啦。”
我笑笑,点点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柔软有光泽,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三天以后,我送陆无双去龙头寺火车站。我右手拖着一个旅行小皮箱,左手牵着陆无双的手。我们来到了检票口。
我说:“丫头,路上注意安全。”
陆无双:“知道啦。”
我说:“注意箱子,别光顾着看手机。”
陆无双:“知道啦。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呀?”
我笑笑:“到了跟我说一声哈。”
陆无双:“偏不说,让你急。”
我说:“你妈妈会去接你不?”
陆无双:“会啊。”
车站广播最后一次催促这一趟车的乘客赶紧上车。
陆无双:“老头儿,你春节去哪儿玩呀?”
我神情黯然:“哪儿也不去。”
陆无双接过小皮箱:“那我走啦。”
我看着她,轻轻点点头。陆无双朝检票口走去,突然她迅速转身向我快步走来,轻轻抱住我,我们热烈接吻。然后,她低着头朝检票口走去。我看着她过了检票口,上了扶梯。在即将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的时候,陆无双回头向我招手示意。我呆呆地站着。我意识到旁边有不少人在看我,但我只是沉浸在离别的情绪中,无暇顾及他们。春节对于别人来说是团聚,对我却是离别。
春节期间我基本上哪儿也没去。当别人在看春晚的时候,我打了一夜的游戏。初三之后,人们开始走亲访友。我继续写《武松的前世今生》,闲暇的时候我翻一翻略萨的《胡利娅姨妈和作家》。晚上我一般都会喝两听啤酒,抽着烟,思无所依。陆无双说她妈妈有很多兄弟姐妹,过年的时候会不断地聚会吃饭。所以我很少给她发信息,以免她不方便。
大概是初四的晚上九点多吧,我正在喝啤酒,马思远居然来了。我有点意外,因为他一般有什么事都会先打电话。
马思远开门见山:“我跟小万谈了,她说愿意离婚,但是有一个条件,她要跟王涵见个面谈一谈。”
马思远的夫人比他小七八岁,他一直就叫她小万。
我说:“这叫什么条件?”
小万跟老马在同一所大学任教,专业不同,是教授。老马至今还是副教授。我知道老马有点担心,小万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教授,凭着她的学识和口才,王涵根本招架不住。
马思远:“我想尽量避免她们见面。”
我笑了笑,没说话。
马思远拿起一听啤酒一口喝完。说真的,我不想跟他谈这些事,所以就问他纪录片现在怎么样了。马思远轻描淡写地说拿了很多奖,拿到手软了。然后他更加轻描淡写地说,他把导演的名字换成王涵了,他自己做艺术总监。
我有点吃惊:“不至于吧!”
马思远:“有什么不至于?为了爱情,有什么不至于?老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个字:俗!”
我说这毕竟是你的心血嘛。
马思远哈哈大笑:“像《巴蛮子之谜》那样的纪录片,我一年就可以搞一个!我别的没有,就是他妈的有才气!”
如果是别的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肯定要笑出声来。但是马思远说这话,我只能点头。
马思远:“这就算给王涵的定亲礼物了,哈哈哈!”
“王涵怎么想?”我终于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马思远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她就盼着成亲的那一天了!”
我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思远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我跟小万没问题,我也很爱她。但是我的生命更需要王涵。我必须有激情到八十岁!我有太多的题材要拍!央视已经有著名制片人跟我联系了,我准备辞职拍几部传世之作!”
这么多年来我知道,马思远告诉你什么的时候,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而是来告诉你结果。所以对此我不能说什么,我只是笑笑,说大学里呆着也只是呆着,憋闷得很。马思远说他比王涵大二十八岁,他知道王涵一定会给他注入强大的生命活力。
马思远说:“生命是我的。我要把我的生命燃烧到最后一滴血!”
我调侃道:“只要坚持补肾,生命就有活力。”
马思远认真地:“不,我现在已经开始晨跑了。每周去游泳馆两次。我还准备戒酒戒烟。”
我笑着看他。
马思远声音居然有些温柔:“王涵不让我抽烟。酒可以少喝。”
我说:“伪大师!”
马思远:“伪大师也是大师。她是为我好。”
马思远走了之后,我在沙发上发呆。发过一阵呆之后,我觉得没有什么呆好发,生活就是生活。
到了初六的时候,我给李峰打电话,问他年过得怎么样?李峰说他去金佛山闭关了一个星期,刚刚回来。我问他喝茶还是喝酒?他说先喝茶,再喝酒。我们约好时间见面再聊。这个时候我收到陆无双的信息,她说她妈妈想让她带一百个土鸡蛋给她公司的老总,以求新年工作顺利。你说,带还是不带?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温暖,回复说带什么带呀,赶快回来吧。
我和李峰在江边茶楼喝茶。
“山中如何?”
李峰:“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跟李峰在一起喝茶喝酒的时候,有时候会喜欢掉书袋子,说一些书面语。这让我们很愉快,很有些心领神会的意思。
李峰说:“春节期间,苏州在家出色地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做各种好吃的,老公儿子无不欢欣鼓舞。”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我问沈茹芸呢?
李峰说:“她跟她老公去东南亚旅游了。”
我说:“所以你去山中修道了。”
李峰:“这就是生活。”
我们默默地喝着茶,抽着烟。江上的游轮发出空洞的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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