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庞涓拉开白布,就势坐在身后的书案前打量着图上的七大国,眼光扫过,盯住了大河西部的秦国凝神沉思。论本土,秦国北部和燕、赵、中山三国接壤,东南部与魏国接壤,南部与韩国接壤,西南部和楚国接壤,除了齐国远在海边与秦国不搭界外,五大国均与秦国有领土利害关联。而秦国西部,是深远难测的高山草原与大漠,没有任何可作为后援的盟友力量。七大国之中,秦国地处西陲,接壤的邻国却最多,目下又最弱最小……“报!”帐外遥遥传来探马临帐时的尖锐喊声。庞涓走到前帐,斥候已经掀帐而入,躬身高报:“启禀上将军,楚王早已进入逢泽,在三十里外行猎饮酒,不入官道,不知何故?”“一个半时辰后,楚王必到。”庞涓吩咐,“探马远走,不要再管楚王。”“遵命!”斥候高声领命,昂然疾出。对楚王的狡黠,庞涓是太清楚了。后来的中原士人讥讽楚人是沐猴而冠,虽是刻薄,倒也确实神妙。猴子精明,然终不成人器。说到底,这是讥笑楚国人精于算计而缺乏大器局。就说目下这楚宣王芈良夫,明明是按行程于清晨时分到达逢泽的,可就是不入行辕区,全部的心思就是为了最后到达以显示尊贵。为此在三十里外停留行猎,煞费苦心地派出斥候打探,非要等到韩赵齐燕各国之后再进入,也许还等待着庞涓到三十里外去隆重迎接。庞涓对这种乖张的精细算计,历来嗤之以鼻。一个国家,不在根本实力上下功夫,专在这些琐细礼节上较真儿,能有何出息?楚国自春秋末期吞并吴国之后,地阔五千里,民众近千万,江淮水网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虽有连绵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带却是土地肥沃易于耕作。山重水复,疆域纵深,任哪个强国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国上层若有高远器局,变法图强,北进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统一霸业?可惜这个国家就是固守蛮夷陋习,极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华,官制军制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从来不学中原各国的文明法制。丞相叫做“令尹”,上大夫叫做“左尹”,王族事务大臣叫做“莫敖”,上将军叫做“大将军”,还有登徒、柱国、执圭、三闾大夫等种种莫名其妙的官名。这个由山地部族自立而后获得周王朝认可的诸侯国,有许多地方是中原文明所难以理解的,这也正是中原名士难以在楚国建功立业之所在。
在深入的查勘中,庞涓还发现楚国上层对中原文明有一种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动。时时涌动着一种要求中原文明承认他们、接纳他们的强烈心志,又时时处处与中原文明警惕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如果不被重视,他们就会寻找机会和理由向中原示威,显示力量。如果中原大国敞开胸怀,他们又会自动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
酉时一到,魏国的铁骑仪仗准时在行辕区外展开,漫天晚霞中整肃威武,一片灿烂。庞涓的轺车驶出行辕时,逢泽大道上也卷起了阵阵烟尘。担任司礼的主书轻声笑道:“上将军,果真妙算!”庞涓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缓缓举起右手。骤然间,鼓声大起,长号向天呜呜齐鸣,声势很是雄壮。一箭之地处,黄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经清晰可见,王车上青铜伞盖的熠熠闪光也已经映入仪仗铁骑的眼里。“上将军,王车上如何不见楚王?”主书困惑地问道。庞涓没有答理主书,只是恭敬地深深一躬,低声命令:“报号。”主书醒悟,连忙以司礼身份高声唱道:“六国会盟特使、魏国上将军庞涓,恭迎楚王大驾——”王车上,楚宣王芈良夫特别兴奋。一路上,他都是躺在特制的大型王车中想心事。因生得特别壮硕高大,兼之做国王后又日渐肥胖,寻常轺车根本容不得他坐,更别说躺下睡觉。为此,郢都的王室作坊受命专门打造了这辆异乎寻常的王车——车厢丈二见方、高三尺六寸,青铜车盖盖高八尺,直径一丈,车轮几乎比寻常车轮大两圈。中原王车是四马驾拉,这辆王车是六马驾拉,一旦启动便辚辚隆隆气势慑人。
楚宣王推开给他喂水的侍女,趴在车厢前方的望孔上瞄向魏国仪仗。瞄来瞄去,没有看见魏王的迎接车驾,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又有些恼火。转而看见了魏国上将军庞涓车前的“六国会盟特使”旗号,也看见了庞涓肃然躬身的谦恭姿态,才颇感欣慰地喃喃自语:“魏王不迎我, .kansho暂且作罢,谁教人家是盟主啦?”一刹那,楚宣王芈良夫已经打定一个讨回尊严的主意,六国会盟特使庞涓迎接他时一定要讲出“代魏王迎接楚王”的话,否则他立即回马。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扶着两个侍女的肩膀霍然站起。两个黄衫侍女差点儿被压趴下,却又连忙同时用力扶起庞大的国王。隆隆驶来的大型王车伞盖下,突然冒出了天神一般的楚宣王!魏国仪仗骑士与鼓号手死死忍住大笑,却将一股喷然之气弄成了一片喷嚏吹进呜呜咽咽的号声。司礼的主书也连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憋得眼泪流到了鼻端也不敢擦。若非魏国军士训练有素,非弄成一团儿戏大笑不可。庞涓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却沉静得浑然不觉。待楚宣王的超大王车嘎嘎吱吱地刹住,楚宣王目光盯住他却不说话时,庞涓庄重清晰地遥遥拱手道:“六国会盟特使庞涓,代魏王迎候楚王大驾,楚王万岁!”楚宣王心中大感快慰,一双大手拱成了斗大的拳头:“魏王大礼,芈良夫何敢承受?魏王康健万岁。”硬是不涉庞涓而只提魏王。“魏王恭请楚王,先入行辕歇息。晚来戌时,魏王为楚王接风洗尘。”谦恭的庞涓也始终只提魏王而不涉自己。楚宣王依旧摇晃着斗大的拳头,满脸笑意:“魏王忒得多礼,芈良夫何敢叨扰?”“请楚王入营,魏王特使相陪。”“芈良夫谢过魏王,忝为先车,入营!”马蹄嗒嗒,车声隆隆,楚国的车队人马器宇轩昂地开进了会盟行辕。楚王芈良夫扶着高高的车轼,庄重肃穆地巡视着行辕,脸上充满了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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