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前一天和章云平见面出了些意外状况,本来打算仅耗时两个小时的短暂会晤变成了直到“东方之既白”的促膝长谈才算是把这位基本上丢失自我的章老板给打发过去,沈哲整个晚上都在后悔两件事——其一,自己在法国的时候慷慨激昂地说那么多话干嘛;其二,自己下午的时候何必在确定章云平已经一如那个不知道到打哪来的老头预言的那样失去“前世”的记忆,何必还没事找事儿的再问上这么一嘴。
不过好在,他还有值得庆幸的两件事,就是章云平没有想起来所有的对话内容,其中就包括他有一百个嘴也解释不清楚的,清华学校和上海外国语学院;第二则是章云平在对自己记忆空白部分的判断上,表现出了难得的以及出奇的单纯,沈哲说什么他都信了,到后来竟然让一贯不管对谁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已经基本不会有愧疚之感的沈哲都有些不好意思。
要说这章云平失忆虽然看似失得挺邪乎,但沈哲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一瞬之间的事,严格论起来,年初见面的时候其实就有一些细微反常但并不显著,再加之沈哲与章云平是属于一见如故型的,彼此有情虽深厚,但是毕竟当时没讲过几次面,对于对方的底细性情都不是十分了解,以至于沈哲也太没在意,只当章云平是文人情怀,眼看春景降至,总得来一阵感伤才对得起他那么些个春来了悲伤春天在美好也会逝去,秋来了担心寒冬马上就来,一年到头就没有个愁眉舒展时候的祖师爷,而那个时候他也的确仅仅只跟两宫太后见过面而已,可能还并没有对未来产生那么大的影响,表象真正明显起来应该是二月份之后,也就是他和同治皇帝开始正式合作以后的事,最大的特点就是章云平的口音变了,现在回想起来,章云平几乎是一夜之间就从原来的京片子变成了广东腔的官话,但沈哲当时又刚刚供职军机处,同治皇帝和太后又一天四五次地找他畅谈天下,根本没什么时间跟章云平酗酒,这小半年的时间,也就是去万国公馆视察进度的时候见过一两次,当时的确也发现了他的口音似乎与以往不太相同,但是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人的口音挺容易改变的,比方说他沈哲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个南方人,只在京城呆了两三年就一口京腔,想扳也难得扳回去,前段时间看见两个江苏来的官员,还想去套套近乎,找找故乡感觉,结果刚凑上去还没来得及到招呼就已经懵了——那两位叽里呱啦说的地道的应天土话,他居然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懂了,想来章云平是跟他同乡呆的时间长了口音就被带过去了,现在想想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脑海里关于四十多年之后的那段记忆就不存在了。
好在,章云平毕竟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思想志向倒是还没有变化,不过明显不像以前那么亢奋激动,理性了不少,这也印证了沈哲当时所想,忘记了过往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因祸得福,说到底,凭一腔热血冲在最前面壮烈牺牲的人固然勇气可嘉,也可歌可泣,但仔细想想他们的热血如果不是洒在地上而是仍然留在他们的血管里,他们也许还能为国家制造更大的价值。至少章云平这个人只要别通敌叛国,就算只守着他那点,拿他从法国学回来那些东西教育教育后代那都比当炮灰划算。
但是尽管有诸多便利条件,结果也还算美好,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沈哲仍就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变成了一道又一道的黑线,头皮一阵阵的发麻,来这边这几年还真是长口才了,从前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能编呢?
——现在在章云平同学的脑海里,国父孙先生成了一个海外归来的医生,袁世凯就是地方团练里一小公务员,康梁是思想进步的教书先生,这几个好歹还说得过去,毕竟孙中山的本行的确是个大夫,袁世凯这些年差不多应该在庐州团练里就职,而康梁这些读书人哪个不带一两个学生,到苏俄就开始不靠谱了,沈哲又不能照实说它就是俄国,因为俄国的“俄”字前头就算是可以加字,那此时加的也不是“苏”而是“沙”,这个时候,连列宁可能都还不知道马克思、恩格斯是谁,到哪儿去找苏维埃俄国呀,结果这个社会主义的老大哥,国土面积第一的20世纪上半也的超级大国,就硬生生地被解释成了中俄边境的一个乡,不过沈哲这一代人对苏联并没什么特殊感情,歪也就歪了,但把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安在了这二三十年来的各地前赴后继的农民起义头上。真是罪过呀罪过。
沈哲一路上都在进行自我催眠,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两个世界不一样。”虽然很明显,这两个天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造出的惊人雷同的两个次元之所以会分道扬镳,始同归殊,最关键的转折点不只是在于他来到这里,也不只在于这个次元的同治是个帝王之才,而是因为他与同治的会面使同治心里本该永远深埋下去的志向有了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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