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从辽东回京,没在走水路,而是直接渠道直隶,虽然水路路程短,但是以这个年代的航运技术,自然还是骑马要快很多。
既然要路径直隶,沈哲自然不能不去拜见他的义父李鸿章,更何况,他的确也有事相求。
沈哲到达直隶总督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只有一人一骑,带着的十几个禁军一如既往的驿站里,反正他们只是保镖,又不是眼线,人家走亲戚,没必要跟着瞎掺合。更何况这要见的人是李鸿章,他们瓜田李下,也要比这个嫌疑,别让人家以为自己堂堂的禁军,是被谁派来打探风声的。
沈哲少年时期曾经在李鸿章的府上住了三年之久,李鸿章府上的家丁也没人把这位从前的“沈公子”,今日的“沈大人”当外人,帮沈哲牵过马,就告知“老爷现在正在会客,请沈大人到后面等候。”
虽然是无心之言,但是言下之意也很明白,在他们的心里沈哲根本就不算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沈哲便往里面走,一边和管家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得知着客人似乎是从普鲁士来的一个退伍军人,是请给在山东新督办的水师来当教官的,前来李中堂的府上拜会,而这个普鲁士的军官虽然只是一个退伍军人但是身份却挺高贵的,好像还和普鲁士的皇帝有血缘关系,管家把这层身份当做一个重大的新闻来宣布,沈哲可没有当成一个重大新闻来听,就算是真和威廉一世有血亲关系又如何,他可知道这些贵族究竟值几斤几两——欧洲的贵族不像是中国的这帮皇亲国戚这么吃香,他们说白了生来就是受苦的,家里未必有多少钱,还得勒紧裤腰带死撑着面子,而一旦要打仗了,这些贵族基本是去前线送死的,因为他们是贵族,要维持祖先的荣耀和颜面,也要履行身为一个贵族的责任,因此势必身先士卒。
沈哲记得自己还在另外一个时空的时候看到过一个数据,说是二战时期,英国贵族在战场上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五,比普通士兵的死亡率要高得多,不是他们身体素质太差,只是他们不能后退。
而在这个时代,贵族们虽然不用面临随时可能丧命的问题,但基本上已经坐吃山空,要不然,这个军官也不会到远东来讨生活。
管家将沈哲引至客房就退了出来,心想这位沈大人如今是公务缠身,这一路来听说都赶得跟什么似的,就算是在登州府办正事也仅仅用了十天的功夫而已,此次在保定停留也只是路过而已,说不定明天一大早就要返京,老爷和那个洋人似乎还挺投缘这顿饭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去,万一这位沈大人真的跟中堂大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商议那岂不是就给耽误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先通报一声,让中堂大人自己定夺为好,不是就火急火燎地我那个饭厅赶了过去。
此时的厅堂之中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却显得极为热闹,不过事实上,制造这种热闹氛围的人只有一中一洋两个人,这个洋人是那位德国的退伍军官自不必说,那个中国人自然也非此时的东道主李鸿章莫属,而至于多出来的那个人着实也是被冷落的很是冤枉,他正是此次随行的翻译,要说这件事朝廷本来考虑得挺周全,至少比以往那是周全得多,当然这也是仗着自己的同文馆里已经培养出了一届学生,于是很阔气地给这个德国教官配备了一个翻译,但是偏偏这个德国教官本人就是一个中国通,那中文说的虽然奇怪但是还算很顺溜,于是这个翻译自然也就成了布景。
不过这位随行的翻译对于李鸿章来说也不是个外人,那好歹是他的堂侄。
这个亲戚算起来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过至少要追溯到李家发家以前,仍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李鸿章的祖父时代,而这个翻译的曾祖父就是李鸿章祖父的弟弟,在李家还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的时候就已经分家了,因此人家后来的飞黄腾达也就跟这家人没什么关系了,不过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安徽人念旧,当年的淮军能有今时今日依靠的其实也是这剪不断的地域纽带,同祥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自家的亲戚,再远也是同一系的血脉支撑起来的人。
要说李鸿章在众多远房亲戚中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叫“李经塱”的小子,那还得益于这小子长得够激灵,一看就是一个聪明人,而且他李鸿章当年和他哥哥李瀚章一起回乡祭祖那是多大的场面,那个地方的人怕是几辈子都没见到过,小孩子都好热闹,自然是上蹿下跳没个停的时候,而偏偏这个李经塱泰然自若,不但没有咋咋呼呼,连过度的兴奋都没有表现出来,立刻对于这个孩子有了深刻的印象,觉得日后一定能有出息,一打听,不得了,竟然还是自己家的亲戚。
其实要说也是李经塱的运气好,那天他正好头一天干了整整一天的农活,因此才没有那个空闲精神和别人一样大呼小叫,蹦蹦跳跳,要不然小孩子谁能没点儿青春活力“冷静”得跟一个木头疙瘩一样。
那件事之前的李经塱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不是说什么精神压力之类的高雅人的痛苦,李经塱的“苦”可以说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命苦。
年幼丧父几乎是一个孩子苦命的必备条件,李经塱也并不例外,他短命的爹爹自他勉强能分清楚哪种生物是男人,哪种生物是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撒手人寰,没过两年,他年轻的母亲也在他舅舅的威逼下改嫁了。
母亲的出嫁让李经塱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已经看清楚了女人这种生物有多善变,就如他的母亲那样,虽然穿嫁衣,上花轿的时候哭天喊地,把他舅舅骂的是体无完肤,又是打骂,又是寻死,两三个人都架不住她,恨不得连拜堂都要把嘴给堵上,可是,洞房花烛夜一过,他母亲的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但不哭不闹还当起了别人的贤内助,这贤妻没当上个两三天,他的母亲有立马晋升为了“良母”,当然享受母亲温暖的人已经不是年幼的李经塱了。
常言道有“后妈就一定会有后爹”其实反过来在有些时候也一样是说得通的,就是“有后爹就一定会有后妈”虽然女性的感情比起男性来要细腻得多,也难以割舍得多,但是淡漠还是会有的,特别是她的母爱已经不属于一个人的时候。
李经塱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之后,李经塱的身份就彻底从一介拖油瓶变成了打杂的,砍柴,挑水,反正一切不触及到他身体负荷极限的劳动,他都必须参与。不参与当然也可以,但是不劳动自然就没有饭吃。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也许是幼年时期吃得苦实在是太多,把一辈子的苦头,都给吃完了,在他十四岁那年,终于迎来苦尽甘来的的一天。
李经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命运之神碰上了天,他被当朝的大员,李氏一门的荣耀——已经官至总督的李鸿章给看重,并且要亲自培养。
李经塱虽然到了李府,但是没有办法因此而提高的智商以及各方面的素质,李鸿章也很快就发现自己眼花找错了人,但是人已经给带进城了,又不能退回去,就算要退,也没地方退,姓李的不跟姓李的,难道还要继续跟着一个外姓。
不过好在在读书人看来,悟性这种东西未必是天生的,不是有句话叫“勤能补拙”吗?就算是一块极品美玉,不雕琢也卖出好价。而且在李鸿章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的老师曾国藩,那个传说中当他家房梁上的小偷用听的都能把整篇文章倒背如流的时候,而仍然不得要领的曾国藩。
不过虽然说在这个时候,笨,不是大问题,但是笨鸟得要先飞,而此时此刻干农活干到十四岁的“高龄”的李经塱肯定是难以抢得这个先机了,李鸿章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将这个堂侄儿送到京师同文馆去学语言——要学四书五经已经晚了,不过要是学各国方言,大家都是零起点,谁也没道理看不起谁,况且以李鸿章的见解,洋务是未来中国的主流趋势,既然要洋务,就不能不跟洋人大交道,要跟洋人打交道就更加少不了这些人当“桥梁”也省去了那些各地的买办在朝廷和洋人之间中饱私囊。
不过虽然李鸿章是李经塱的大恩人,又是他的堂伯父,但是就李经塱本人而言,在李鸿章面前仍然很是拘谨,他的身份转变的实在太快,前一秒还是在乡下砍柴的穷小子,下一刻就托李中堂的后门进了京师同文馆,任谁也受不了这个落差,虽然就人的本性而言,人注定是要往上走的,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李经塱仍然是有些如坐针毡,什么东西在嘴里都如同嚼蜡,冷不丁地被李鸿章问起什么,肯定又会吓出一声冷汗,然后战战兢兢地如是回答,搞得李鸿章也没趣儿,就干脆晾着他。
李经塱正坐立不安之际,忽听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看,竟然是李府上的老管家,老管家在李府上干了这么多年,表现得倒是比李经塱还自在些。
管家向李鸿章拜了拜道:“禀报老爷,军机处的沈大人求见。”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老管家这次学聪明了,在前面加上了各单位以示区别。
李经塱闻言一惊,脱口问道:“是瑄瑜吗?他不是在京城来着。”
管家又朝他拜了一下答道:“回少爷的话,听沈大人说,似乎是刚从辽东回来,路过此处,顺道拜访。”
李经塱瞬间感到如释重负,沈哲在此时此刻的身份无疑是他救星,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的余光里,李鸿章的嘴角上,只等着为主人发号施令。
终于,李鸿章对那个德国的教官说道:“哦,是鄙人的义子,本在京城谋事,这两个月一直在外地督办事务,这次看来是回京路上偷闲跑过来了。”
又对管家说:“瑄瑜也不是外人,叫他过来一起吃饭。”
管家转身刚要出门,却被李经塱叫住了,李经塱起身道:“中堂大人,张管家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还是让小侄去跑这一趟吧。”
李鸿章也早就看出了李经塱这顿饭吃的有多不自在,这要是李鸿章其他的旧部,李鸿章当然不会允许他们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举动,况且他们也不敢,不过李经塱再怎么说也是他老李家的孩子,而李鸿章自从知道自己起初看错了李经塱这个人,对他也就没有再抱有太大的希望,二来,也知道当年李经塱和沈哲这两个年轻人同住他府上的时候就交情不错,想来李经塱是怕沈哲来得快,走得更快,兄弟二人没有交流的机会,想借着路上叙叙旧,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这样的人之常情对于李鸿章或者沈哲这样的来说或许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他们的心总是牵连着更加复杂危险的事,而这些事恰恰不能添进去半分的儿女情长,但是对于仍然保持着安徽农民那股实诚,淳朴的李经塱来说,这就显得尤为重要,作为对李经塱知根知底的堂叔父——李鸿章当然也深知自己这个堂侄儿“天然去雕饰”的秉性,就索性随着他去了。
于是朝张管家点了个头道:“让他去叫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待李经塱逃也似的出了门,似乎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的普鲁士教官终于操着他那口几乎是不分音调的中国话,文绉绉地问道:“敢问中堂大人,刚刚说的您那位义子,沈哲沈大人是否是最近在京城名声大噪,两年前出访欧洲的那位沈大人?”
“哪里哪里,名声大噪还谈不上,只不过是运气好办成了几件事,捞得了些小名望罢了,不过,两年前,游访欧洲的的确有他一个。”
李鸿章说这话时,眼神中还不经意间闪过一丝骄傲,虽然看李经塱这个堂侄儿他是看走了眼,但是认了沈哲当他的干儿子那可算是他运气好,用倒腾儿古玩的人常用到的那个词就叫做“捡漏儿”。而沈哲就是他捡来的“大漏”,要说当年之所以认了这个孩子当义子,并不是真的欣赏他,说白了是抹不开沈葆桢和左宗棠的面子,他总不能说人家的儿子或者学生是一个庸才吧,虽然那个时候的沈哲不过只有十岁,但是俗话说的好,“三岁看老”,从周岁的抓阄就能断定一个人日后的发展,更何况,是去看一个十岁的孩子,像李鸿章这样阅人无数,有博古通今的人,对于眼前那个还没长大孩童究竟以后能有多少发展空间,自然是自认为能判断各八九不离十出来,这道并不是说当年的沈哲木讷笨拙,对于读书声来说,笨拙不是一个不能弥补的缺陷,更何况,他要是真笨别说他外公是林则徐,就算他外公是文天祥,他也成不了左宗棠这样脾气倔强古怪的人的及门高弟,而且当时的沈哲非但不愚笨,还可以说是非常聪明,也是在他老家小有名气的神童,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一点儿也不逊于白居易笔下的那个“方仲永”,而且沈哲比方仲永幸运的是,他爹不用他走街窜想卖弄文采来赚钱,可以说,古往今来,所有可以名载史册的风流人物所必备条件他几乎是一个不差。
但是即便如此,李鸿章在那个时候还是对这个几乎可以被称为是天才的孩子并不看好,因为,在李鸿章的眼里,这个孩子充其量也只是记性好罢了,所有观念都是来自于四书五经,而并非来自于自己的思维方式,当然,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实在是太高了一点儿,但是这本就是一个早熟的年代,因为人的寿命太短,因而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尽快在这个社会中发挥价值,“在他临死的时候”才有可能“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而李鸿章本身也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因此就更容易将自己的标准强加到他人身上,根本不管资质这一回事儿,这就像如果是以达·芬奇的智商作为这个世界的智商的标准,那么自然满世界都是弱智、低能。
当然这些还是其次,最让李鸿章深恶痛绝地是这个小子的目空一切,恃才傲物,而且他所恃的不过也只是背书的才华而已。要说李鸿章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也是这号人物,因此他就更加厌烦这样一类人,毕竟是个人也受不了自己每天对着一个镜子。
而从实用性的角度而言,这样一个注定会成为贾谊或者是杨修这类虽然才华横溢却总让他的主子如鲠在喉,弃之可惜但留着又嫌堵得慌的“鸡肋”的人物,对于整个湘淮势力而言都没有任何价值可取,定夺就是养个大少爷。
不过,最后这个干儿子到底还是认了下来,毕竟干亲这种关系,在大清的官场准则中从来跟那个同时拥有了两个位高权重的老爸的小子没有太大关系,最要紧的是两个“老爸”之间的互利互惠又多了一层保障。
那个普鲁士教官虽然是个洋鬼子,但是全世界也没有那个当爹的不喜欢被人夸自己的儿子的,这个洋鬼子立刻察觉到了李鸿章很为这个干儿子感到骄傲,于是开始添油加醋,觉得自己魅力不够,又把他们本国的首相——俾斯麦给搬了出来,说辞当然略显老套,无非是首相对于沈大人非常欣赏,相见恨晚,常说当年见面场景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才刚发生一般云云,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听的人心里面绝对是乐呵的。
且说总督府的另外一边,沈哲被李经塱的热情迎接吓了一跳,好在他记性不差,还记着李经塱这号人,算是对这位李公子的热情有所交代。
李经塱虽然表现得很热情,但是本性有一些木讷,真要闲聊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了,二人先是寒暄了几句,李经塱终于调整好了状态,他们也都是在官场中耳濡目染长大的年轻人,共同话题自然不是家长里短,就算是,他们所议论的人家,也是普通老百姓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豪门望族。
两人聊了几句江南新办起来的几个工厂,李经塱突然转移了话题:“瑄瑜此次督办渤海事务可还顺利。”
沈哲点了点头道:“算是顺利,丁世叔对瑄瑜也多有照顾,辽东那边虽然稍微难办了点儿,但是好歹圣旨在呢,他们除了发发牢骚也不敢抗旨不尊,再者说,他们那些满洲八旗亲贵对于咱们这些汉官肯定还是有防备之心,辽东又是大清最紧张的地方,现在大批的汉民要迁入,他们抱怨抱怨也是应该的,这怒气这么发出来也是好事,要是真的敢怒不敢言,那才真麻烦了。”
李经塱有些憨憨地笑了笑:“那倒也是。不过朝廷此次肯开渤海之禁,不顾大清龙脉而北迁汉民入关,看来当今圣上当真是‘民为重。社稷次之。’的英明君主。”
沈哲拍了拍李经塱的肩膀摇头笑道:“经塱兄啊经塱兄,您可真是……‘清水出芙蓉’啊,京城那么浓墨重彩的染缸都没把你污染了,您可真是大清朝廷里的奇葩呀。”
李经塱狐疑地看了眼沈哲道:“这话听着好像不是在夸我吧。”
“就人格而言,真的是在夸你。瑄瑜做不到,所以佩服经塱兄这样做得到的人。”沈哲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许多,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转瞬即逝的伤感,但是立刻有恢复了他一贯有些自傲又玩世不恭的表情:“这么跟你说吧,经塱兄说圣上英明不假,但是瑄瑜以为,就这件事情而言,圣上的聪明可远远胜过的他的仁慈。”
“瑄瑜的意思是皇上另外有深意?”
李经塱虽然比沈哲虚长几岁,但是这几年都一直在读书,学的又是洋文,那个年代,洋务方兴,学习洋文和一百多年以后自然是大不相同,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即使是京师同文馆这样国家级别的高级学府,所能做的充其量也就是找几个外籍的教员,与学生的沟通都成问题,更别说有什么方式和技巧,到头来,什么都得要考学生自己的本事强行记忆,其学习过程举步维艰不难想见,在京城土生土长或是沿海府县的学生还好说,毕竟西洋对于他们来说还并不是太陌生,然而对于生于阡陌之间,人生的头十几年都是与土地和农作物打交道,并且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的李经塱来说,就更加艰难,而偏偏,他还有一位提拔他的堂叔父,而李家在朝中也是一门精英,功勋卓著,这样就使得他就更加不敢在成绩上有所懈怠,给他的家族丢脸,他对于自己的学业尚且自顾不暇,对于此时瞬息万变的时事政治自然就少有关心,顶多是在他心怀高远的同窗们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一句每一句的听听,能不能听全还是个问题,就更加不回去思考这些政事背后隐藏着的更深层的利益纠葛,自然是朝廷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经李经塱这么一问,沈哲不禁又想到了几个月前以开渤海海禁为筹码与荀同庆交涉的事情,他当时就觉得圣上这招真是高明,分明是他自己想开渤海之禁,只是没有理由应付西太后,这一招可用得好,最后可倒好既打发了太和门前那些哭天喊地的大臣们,又借这些人逼着西太后不得不放宽对于渤海通航的政策,想来,这借力打力本来是西太后的保留节目,现今看来可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些高明的阴谋手腕儿,不担心后继乏人了。
于是道:“渤海海禁一事能让关内流民受益匪浅不假,流民一定,山东捻匪死灰复燃也就再无可能,如此一来,天下太平,朝廷还能省下一笔不小的军费开支,无论是关内的百姓还是山东,热河这些地方的地方官员,他们对皇上和两宫皇太后的千恩万谢瑄瑜这一路上也已经见过不少,不过,他们嘴上的确是这么说,经塱兄难道以为他们的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这……”李经塱张了张嘴,仍然不解沈哲究竟指的是什么。
只听沈哲又道:“他们感念皇上是真,但是至于两宫皇太后那份瑄瑜以为,可是值得商榷了。”
李经塱皱起了眉头,没说话,心道虽然皇上已然亲政,但是两宫皇太后干政十载,余威尚在,更改渤海禁令这么大的事如果没有这两位的点头,就算是再利国利民的政策,皇上怕是也没有拍板的能耐,他虽然不关心政治,可是大清的皇帝在紫禁城里有多少面子已经几乎是这个国家人尽皆知却心照不宣的常识,虽说皇帝这一年转变甚大,但是两宫皇太后那边十年之“寒”练就的“冰冻三尺”,也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给化开的。
正在疑惑之际,却听见沈哲压低声音问道:“经塱兄难道不记得了,当年荀同庆荀大人是因为何事而被迫告老还乡的?”
一提到荀同庆的名字,李经塱顿时如梦初醒,虽然荀同庆当年的归隐有很多方面的因素,最根本的因素是女人当国容不下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道学先生,但是最直接的原因,自然是六年前朝廷驳回了他关于将关内流民前往吉林,奉天的建议,而这个建议中一项最重要的提案就是开放渤海海禁,而如今,虽然朝廷没有想当年的那个理想化的提案所言将渤海完全解禁,但是放宽政策,该一年一航行,为一年数次航行,这么看来也是对当年那份奏折的批允。
李经塱恍然大悟,摇头叹道:“原来……”
沈哲淡淡一笑道:“经塱兄明白了吧。五年前,两宫太后掌管朝政之时,即便是有荀同庆这样德高望重的朝中要员站出来请命而两宫皇太后仍然是说什么也不给面子的事情,而圣上刚刚亲政就干脆利索地把这件事给办了,说明了什么瑄瑜不说,经塱兄也明白。所以说啊,现在这件事,不仅是朝廷给天下的恩惠,更可以说是皇上给天下的恩惠,皇上如今刚刚亲政,什么他都有,缺的就是名望,而这件事,恰恰能给皇上提高声望,甚至可以达到超过两宫皇太后的声望,最主要的是,这样的声望是所有官员敢记而不敢言的,因此,虽然皇上的声名高涨,但是两宫皇太后却难以轻易察觉,而产生戒心。”
李经塱听完这番话,愣愣地看着脚下一动的石子路,余光却在悄悄打量着沈哲,他突然觉这个发小变得有些陌生了,似乎和当初他认识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就像他的堂叔父那样,站在这个帝国决策层的核心,只不过他堂叔父的意志可以依靠自己表达来左右朝政,而沈哲还得借助于皇上或者是圣母皇太后这个媒介。不过和他的堂叔父李鸿章湘淮军所有的那些封疆大吏没有差别的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甚至是他李经塱的命运,而他们,似乎并不以为意。
但是仔细回想一下,却发现沈哲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现在这样,小的时候也常有,所出之言,市场让他这个从安徽的乡下没进城两年的土小子惊恐万状,觉得似乎听了就已经被担上了足以杀头的罪过,的确一直都是如此,他们两个人人无论是从身世、资质还是气魄都有着本质的区别,要不然如今仍然让他感觉艰涩的洋文,眼前的这个人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溜得跟大使馆里的那些洋人相差无几,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别其实一直都是存在的,只是当年太熟悉了所以没有察觉出来,而现在,离别经年,才突然发现这个年少时的伙伴已经和自己是两个阶层的人,一如沈哲所说,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几年,他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而沈哲也按照他本来应该走的那条路一步步往前走,渐渐地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而此时,两个人都只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李经塱不由地想,若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后,那又会成什么样子。
这番话,沈哲在渤海之上就已经想好,只不过,他当时打算是等自己老了以后写在回忆录里,供后人瞎想的,不过去没有想到还在保定李鸿章的府上用上了。把一个才从安徽乡下北上没几天,对于一切仍然懵懵懂懂的年轻人糊弄得对他五体投地。
不过好在,这番话是与李经塱说的,如果现在的聆听着是李鸿章的话,那么精明的李中堂肯定在第一时间就会知道,朝廷突然改变渤海海禁的政策与那次内阁的集体罢工有关,而且很有可能李鸿章此时已经在怀疑两者之间的联系,若是沈哲在旁边这样无意地旁敲侧击,那两件事情的关系就在明朗不过。
而李鸿章肯定就会考虑到这件事沈哲是不是提前就已经知道了什么风声,沈哲不能说自己毫不知情,是经过干爹的点拨才发觉的,李鸿章肯定不会信,而如果他说自己的确超绝到了一些风声,那就更是自找麻烦,让人家觉得你既然早知道早干嘛去了,怎么现在才跑过来报告。于是沈哲打定主意,一会儿见了李鸿章还是不要提这茬儿为妙。
天色渐暗,沈哲并没有注意到李经塱趋于沉思状的神色自顾自向下说下去。
当然,此时对于大清自然也是好事,说到底,什么龙脉不龙脉的信则有,不信则无,就算真的有,那能占多大点儿地方,没道理让关外的千里沃野弃之不用,而俄国的野心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个东北都收入囊中,经塱兄觉得,皇室更希望让关内的汉民到他家的龙脉上面种地,还是更愿意让老毛子把他家的祖坟给挖了。”
李经塱闻言笑了出了,刚刚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他笑道:“瑄瑜觉得汉民出关,俄罗斯就不会觊觎东北了吗?”
沈哲意味深长地一笑:“俄国狼子野心自然不会就此收敛,不过俄国之所以屡犯我东北边境,也只是因为东北地广人稀,而一旦关内的流民进入东北,东北人丁兴旺,其实就已经形成了对沙俄的天然屏障,虽然朝廷现在和俄罗斯没有撕破脸,但是两个邻国之间这样摩擦不断,俄罗斯欺人太甚,一旦触动了朝廷的底线,朝廷和沙俄分道扬镳也是迟早的事情,等到决裂之日,如果沙俄的那些散兵游勇再来侵犯,那朝廷大可以‘以东北之人守东北之土’,这些东北之人原本都是山东,热河一带的失去土地的流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田地,一寸土地恨不得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到时候,他们谁都知道自己退一步就是一家老小的性命,打起仗来自然也舍得下死力气,行军打仗,在一个‘气’字,一鼓作气势如虎,即便是对方是沙俄,也不是没有胜算,如果朝廷再能从西洋买些洋枪洋炮的加以装备,我大清一雪前耻,至少是跟沙俄的前耻,那也是指日可待了。”
李经塱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叹道:“这么说,大清最终还是可以雪耻的吧。”
“那是自然,如果不行,岂不就是我们的责任。”
与他一贯对于政事的迟钝不同,从闭塞的家乡来到京城的李经塱,对于这个朝廷可以说是失望透顶,他过快地进入了这个国家的顶层,却又不太明白游戏规则,无论是洋务还是湘淮军,此时都撕下了漂亮的外衣真是地呈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应接不暇,逐渐也就放弃了一些梦想和希望,而沈哲的话却让他逐渐又建立了一些信心,无论是对于淮系还是朝廷或者是他自己。
李经塱有些如释重负,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有一日我大清当真会议一个胜利者的身份与其他国家签订协议,瑄瑜以为应该在哪?”
“江宁。”沈哲的回答显得不假思索“大清的尊严是在那里丢失的,自然也应该在那里捡起来。”
李经塱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又沉默了一阵,沈哲终于发话说:“其实瑄瑜此次来找义父,并不是有什么公事,是有一些私事相求。”
还没等李经塱开口问是何时,沈哲已经自己“招供”:“不瞒经塱兄,我打算成亲了。”
李经塱闻言停住脚步,睁大眼睛,惊喜道:“是哪家的姑娘入了你的法眼?跟沈世叔说过了吗?”
沈哲苦笑着摇摇头道:“问题就在这儿,那个姑娘吧,是个孤女,从小被西洋的传教士在澳门抚养长大,其实要说这样的身世我觉得倒是没有什么,但是我爹那边的那关八成是过不了,所以才来求求义父,看他能不能帮我在我爹面前求求情。”
李经塱撇了撇嘴,似乎觉得很不靠谱:“中堂大人多半还是会站在沈世叔的那边,毕竟你的婚事总不能随随便便。”
沈哲也点点头表示明白,的确,他的婚姻的确是一次结交政治盟友的绝佳契机,再者绛秋的问题不仅仅没有政治价值,在他的亲生父亲乃至于李鸿章的眼里,那也算是来路不明,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儿。
但是毕竟李鸿章这边也算是一个机会,他总得要试一试。
这时,李经塱似乎想到了什么:“就算是中堂大人肯帮你说情,但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沈世叔未必会给中堂大人这个面子,倒不如,你回京城之后找那个高人算一卦,能不能成先心里有一个底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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