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奉二主,就如同一女侍奉二夫,这两个“夫”,任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尚泰知道清朝上国此次怕是定要追究,而且绝对不是因为日本国侵犯台湾,而这个年轻人步步紧逼,独身在琉球国首里也毫无惧色,想必清国也是留有后着,他轻举妄动不得,但是也难以回避,于是说道:“上使大人所言极是,鄙国当初也是一时糊涂,谁承想,这一糊涂,就糊涂了两百多年,今日幸亏大清上国的斥责,才至于鄙国不会一错再错。还请大清上国给鄙国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沈哲的脸色也稍有缓和,说道:“那是自然,吾皇胸襟宽广,自然不会这般计较,陛下何不先看看国书再说。”
尚泰闻言,明白这是早有预谋,那封明黄绸缎封皮儿的国书,在此刻看来却比刚才更加刺眼,他早就听说了上国这几年是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两不误,每年的战争赔款就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不说,光是南北旱灾水患也从来都没有消停过,国库空虚,内忧外患,早已不复当年的康乾之时的盛况,但是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如今这样的一个徒有其表的大清上国,凭他一个小小的琉球国,他也不敢随意招惹。且不说别的,就现在停在离首里不到二十里远的十几艘军舰就足够让他糟心了。
甚至比起如今这样一个国家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以说低至了从黄帝时代五千年以来的最低谷的中原,尚泰更加想看到的是一个像他的列祖列宗见到的那样无可侵犯的天朝上国。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他的这个父国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如果中原强大,那么自然他也能跟着的一些好处,品心而论,就靠每年那么一点儿真正可以算得上是聊表心意的贡品,就能换得这样一个强大国家的保护和庇佑,对于琉球国这样一个虽然贫瘠但是依靠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算不得特别穷的小国家来说,还是相当划算的一件事。当然,中原这边也并不傻,无论是对琉球也好,越南和朝鲜也好,他们当然很清楚单方面从物质角度来说自己做的都是赔本儿的买卖,不过,那个时候的中原财大气粗,占着世界GDP排行的都一把交椅也不单回事儿,手里满满攥着的是全世界超过三分之一的财富,自然犯不着和这些周边小国斤斤计较今年的檀香有没有缺斤少两,至于琉球是不是同时也供着日本的那一份儿也不会太上心,因为中原那个时候自信得很,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本岛国虽然是亚洲的一根刺儿头,但也丝毫不影响中原在心理上将他的版图收入囊中。
在那个时候,对于像琉球这样的国家,自然无所谓什么武力上的征服,因为打也是这个样子,不大朝廷还能少发好几份儿官员的薪水,何必打仗烧钱玩儿呢,所以,那是的琉球国是安全的,只要每年按照上国的标准按时纳贡,最多再加上些语气谦卑的国书,那么就能保住琉球国的万事安泰,甚至如果琉球国哪年碰上了灾年,还能向上国提出见面贡付,而上国的朝廷除了很好说话的同意以外,通常情况下还会上次给琉球国一笔不小的赏金,来帮助这个附属国度过眼下的难关,有这样的一个“父国”,实在是找不出有什么地方会让自己吃了亏的。
但是,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个“父国”眼下是只有多难,还未见兴邦之象,没有迹象是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这个唯有兴邦之象的国家,最近似乎是徒增了许多兴邦之志,紫禁城中的年轻皇帝想让国家富强,重新回归到昔日的辉煌,这一点固然是无可厚非之举,毕竟,就算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年轻的皇帝——爱新觉罗载淳不会想到天下的黎民百姓的苦楚,也会想一想自己他日九泉之下,以什么面目来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但是兴邦是要钱的,按照以往的规格,就是修修水利,安抚安抚流民都需要大笔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杂,这笔钱,就算是咸丰的智囊团想出了厘金税这个妙招也是难以应付,更何况如今想要中兴哪里是修修水利,恢复生产这么简单的事。
这些银子,如果自己拿不出来,周边这些收到了天朝这么些年来照顾的附属国们,自然也就体现出了自己的别样价值,另外,如果大清上国看着这周边的附属国,觉得那个忠诚度不够,自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问,就是不担心这个附属国反咬一口,也会担心被别的国家利用反过来对付自己,就算是没有什么理由,大清上国现在的当权者可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天子,尚泰也曾经年轻过,清楚地知道年轻人容易头脑发热,挨不得别人的欺负,吃不了哑巴亏,更何况还是曾经当了好几千年世界的无冕之王的中原上国的皇帝,而被什么英吉利,法兰西之流欺负,他凭借此时的大清自然也没有反抗的余力,保不准就那几个附属国开刀找点儿心理平衡和尊严。
如果大清上国想要找个附属小国来开刀的话,他的琉球国,侍奉二主既成事实的琉球国,自然很有可能成为这挨刀子的第一个目标,杀鸡儆猴的鸡,就算是最客气的,肯定也是掏出大笔的银子来平息天朝的怒气的。
尚泰也听说了,现在大清上国正在热火朝天的办什么劳什子的洋务,成效没见着有多大,钱财和人力倒是花进去了不少,这还不算,毕竟办工厂也算得上是富国强兵,可是最近他又听说,上国在被烧毁的圆明园旧址上又建起了一个万国公馆,听他刚刚从大清京城回来没有几个月的侄子尚劼说,那个万国公馆通体透明,就像是由一块块水晶搭起来的,宛如东海之中的龙宫一般瑰丽奇妙,不愧是大清上国的手笔,而且,建造奇快,几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落成,接待各国的使臣高官和他们的家眷。
这样的大手笔,当然也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子,想到万国公馆,尚泰的心中不禁一惊,有打量了一下御陛之下那个傲然站立着的年轻使臣,听尚劼刚刚回国的时候说,大清上国的圣母皇太后之所以太和殿被烧了还要腾出多余的银子来修建那个万国公馆,主要是由于当时刚刚回到国内的一位年轻的官员的建议,而这个官员以一介举人的身份,仅仅被两宫皇太后召见了一次,就被封为了国子监祭酒,后来正是因为这个“万国公馆”修建有功还有家了一个军机处章京的官职,甚至朝野上下对这个年轻人的平步青云也没有太多的反对之声,听说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背景及为过硬,朝廷之中有不少人是他家里面的故吏门生,因此才可以躲过别人的不少闲话,当然,不管背景怎么样,这个年轻人的本事肯定也是没话说的,不然的话,大清上国的两宫皇太后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尚泰虽然远在琉球国为王也是略有耳闻的,大清上国的咸丰县地薨逝之时,两宫皇太后不过也都是二十五,二十七岁的年纪,但却可以运筹帷幄,即便是老谋深算的肃顺等人竟然皆不是这两个弱质女子的对手,最后八个襄赞政务大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足可见两宫皇太后的巾帼不让须眉,怎么能容得下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世家公子紊乱朝野?
当时,尚泰就听说,那个在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是一位姓沈的年轻人。刚开始的时候,尚泰还在想,大清上国就是再看他们不起也不至于派遣一个不过二十岁的毛孩子来当这个出使琉球国的使臣吧,但刚才竟然被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就比到了绝境,完全丧失自己主场的优势地位,就知道,这个年轻人绝对不简单,这会儿仔细想来,才猛然想起来,这个年轻的使臣似乎也是和传闻中的那个主张建造“万国公馆”的年轻的官员一样,也是姓沈的,莫不是,就是同一个人。
尚泰又看向这个少年官服上的补子,认得这是正四品官员的品级,而在大清上国,国子监祭酒的品级似乎也正是正四品。
看来,这次大清上国非但没有轻视他们,反而是相当的重视,而眼前这封国书里的条件,自己肯定也是非接受不可的了,尚泰的心中陡然十分凄凉,虽然琉球国小民弱,但是好歹是一个国家,他好歹也当了三十年的一国之君,如今却在一个区区四品官员的威逼之下无可奈何至极,虽然,他也明白,眼前这个虽只是一个四品的官员,但是却是大清上国的四品官员,他的身后不只只是几个御前蓝翎侍卫,更不仅仅是十几艘英国式军舰,而是紫禁城里的年轻皇帝的态度所代表着的大清国的意志。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分明不想去做,但是又偏偏不得不去做,这些事情被称为责任,而又有一些事情,分明很想去做,却又便便不能去做,这就叫做命运。
比如此时此刻的尚劼。
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从他的王伯父尚泰手中抢过那封国书,然后披头砸在这个仗着大清上国而不可一视的嚣张使臣脸上,将他们赶出琉球国的境内。
可是他有清楚的知道,琉球国的生死存亡已经在一线之间,且不说大清国现在有一批天天闲着没事儿干,正想找个仗打着玩玩儿的湘淮军前军官和想要重塑八旗辉煌的宗室子弟,即便是那十几艘的黑色军舰就有的他们一受,那十几艘军舰,几百门的火炮,每一门的威力都是他尚帧见所未见乃至于难以估量的。这几百门的火炮如果一时齐发,即便是毁不了这大琉球岛,摧毁一个小小的首里也丝毫不在话下,而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如果调遣军队,公然在上国公使的船队前列阵,就更是他们理亏在先,到时候人家可以派来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区区十几艘战舰了。
因此,此时他的命运仅仅让他眼睁睁地目睹着他的王伯父颓然打开那封黄色丝绸封皮儿的来自于大清上国的国书,这件如今他最不想经历的事情。
尚劼的角度完全看不见那封国书上写着什么,不过倒是可以很好地观察他的王伯父尚泰的表情变化。
他看见在琉球国的王族之中,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而著称的琉球国君主尚泰的脸色从平静变成了涨红,涨红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色转变成了苍白,连本来越来越紧缩的眉头,到了最后也不知为何随着苍白的脸色松散了下来,像是他小时候常常看见的,欲望中放弃了挣扎的海鱼一样。
尚劼立刻就明白了,这次大清上国绝对不是增加贡奉这么简单,甚至都不是和日本国彻底断绝一切外交关系可以解决的。
只见尚泰缓缓合上那封尊贵的国书,双手微微颤抖,像是捧着一个已经被烧红的炽热火炉,却又不敢轻易将它打翻一般。
“这……”尚泰缓缓开口。
语气缓慢,似乎这一个“这”字说出口之后,就再也说不下去,空留琉球国的群臣干着急着等着自己的主上透露这封国书的内容。
有几个急性子的大臣甚至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只是首里的皇宫虽小,也称琉球国王为陛下,既然是陛下,御前的阶陛自然也少不了,翘首而望这样的动作,及时是脖子伸得再长却也是不用功,反而平白在别过使节的面前露出了丑态,尚劼厌恶地瞥了一眼那几个猴儿急的大臣,努力保持冷静,静观其变。
尚泰说了个“这”字之后半晌没有下文,大清这边人大体上都知道了个大概,自然无妨,琉球的群臣可是心里七上八下,尚泰觉得嗓子干哑几乎是一个字也难以说出来,但是同时他心里也明白,不管他说不说,国书的内容已经是白纸黑字的事实,责任他不能逃避,而面对命运他同样不可以。
尚泰定了定心神,刚要说话,话语权却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抢了过去。
尚劼只见那个倨傲的天朝使臣嘴角噙着笑意,不像是嘲讽,倒有几分像是胜券在握的自信,连根这个他的几个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御前蓝翎侍卫不知为何,此时也莫名地添上了一分少许的喜色。
只听那个年轻的使臣说道:“如果陛下是想要说什么‘恕难从命’之类的话,小臣奉劝陛下还是省了这份无用功为好,免得以后到了京城之后因此和吾皇添了隔阂。”
琉球的群臣们不知道那份国书中究竟写着是什么,听了沈哲的话更加摸不着头脑,虽然琉球每年有遣使上京,可是何时又要国君亲自上京。随时毫无头绪,但是心下却均已经知道了情况的不妙。
虽然感觉到了这个使臣的不敬,但是此时正是琉球国的生死存亡之时,众位大臣虽有杀心,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的轻举妄动更加让人家看了笑话去。
可是尚劼心里的想法不一样,他才二十多岁,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什么事情都比他的叔伯们豁得出去,在他看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即便是琉球国此时正处于危险之中,但就像是一个人一样,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在他的心中,“尊严”二字,远远比江山社稷来得重要。什么曲线救国的说辞,在尚劼看来,不过就是卖国小人的推诿之词而已。
面对来人的倨傲,尚劼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喝道:“上使大人,上使大人乃大清上国的来使,我王是秉着对大清上国的尊敬才肯在百忙之中亲自接待,我琉球国与上国相交多年,一向和乐,恕在下当真想不明白上使大人为何要一再以台湾战事苦苦相逼,徒损两国邦交,这也就罢了,可是上使大人自持有上国天子的宠信对我王毫无尊敬可言,请恕在下实在不能对此坐视不理,我琉球之国,虽然比不得天朝上国的尊贵,琉球之王,也不敢与上国的天子同日而语,但是即便是我琉球国内附到了上国,我琉球之王也该是一个亲王的身份,岂能容你一个区区四品官爵如此放肆无礼?”
尚泰的脸色本已经恢复了一些人色,这会儿听自己一向视如己出的宝贝侄子说出“内附”二字,脸色刹那间立刻又惨白了下来,看着几乎是比刚才的脸色更加吓人了,众人虽然觉得国王有所异样,但是却没有立刻想到是由于尚劼所说的“内附”两个字的结果。
更多的人,此时是在心底大叫痛快,因为尚劼说的恰恰就是他们想要说,却不敢这样轻易说的话,如果说尚劼和沈哲这两个对立面有一些共同点的话,除了相仿的年纪意外,第二点就是有恃无恐。
一个跟随着年轻使臣的御前蓝翎侍卫算是在这琉球国境内又总算重拾了八旗子弟昔日的荣耀,此时虽然听不大懂尚劼不达标准的官话,但是大致意思还是听出了一个大概,又见这尚劼面色不善,及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出言说道:“我们沈大人即便是见了恭亲王也是这样的口吻,恭亲王他老人家尚且没有说过有什么不妥,怎么到了你这琉球国境内到成了对琉球王的不敬了,难道你们这琉球王比之先帝的皇弟,我大清当今天子的六皇叔还要尊贵多了的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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