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饮下一杯水酒,沈哲不禁暗自皱了皱眉头,江南是出了名的温婉之处,就连酒水也会以花入酿,随时清冽香醇,却提不起它的兴致,来到这个时空之前,他的酒量本是不怎么样的,好在和同学聚会大家都是喝啤酒的,度数不高,再加上他有自知之明,知道点到为止,因此,倒也没有因为酒量不行而出过丑的记录,只不过,他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祖父还因为他酒量不好说过他几句,那意思好像是不能大碗喝老白干儿的男人那都不能叫纯爷们儿。到了这个时空之后,他的酒量依旧不怎么样,刚开始的时候倒还好,毕竟,那个时候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算是他要喝,家里人还害怕把他脑子给喝坏了呢,不过后来,他应酬多,这年头也没有低度数的啤酒给他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久而久之,这酒量也就练出来了,非但是练出来了,还练出了他对于酒的挑剔,喝惯了北方和岭南的烈酒,这江南的酒,他反而喝着难受。
倒是一向对中华文化有极大兴致的东乡胜道倒是对着桂花酒没什么意见,反而觉得是自己增长了见识。
“看来,东乡兄已经是学成归国了。”沈哲对着青花瓷炉上一壶香气四溢的桂花酒实在是索然无味,便放下酒杯,拉开了话题。
东乡胜道本事看着在灯火下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水出神,在中国的名流大川中,比起长江黄河之雄浑,汉水洛河之柔美,秦淮河也算得上艳名泼天,清澈的河水不知道谱写多少才子佳人的香艳故事,而沉鱼落雁,才华横溢的秦淮八艳更是让秦淮河香名远播,这样一条充满着诗情画意的水流,自然足矣让这个初涉中土的日本青年心驰神往。
只是如今的秦淮河虽然仍然是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但仍然掩不住连年战乱后的萧瑟情景,和一个帝国日落之时,没来由的凄惶,而这秦淮河上婉转莺蹄环肥燕瘦,也早已没有了柳如是以身殉国的刚烈决绝,倒有几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的意境。
东乡胜道的眼里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虽然即便是如今的秦淮河,其繁华也是远胜于横滨的置屋甚至比之文明日本的京都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要是比起东乡胜道以前想象的那种风花雪月,向左看是顾横波,向右看是苏小小,而面前吹拉弹唱是李香君,身侧倒酒的是董小宛这样的场面,大概是不失望也难了。
如今的他,大概也只能从从古流至今日,记载了秦淮河所有悲伤与欢乐,施恩与负义,拯救与杀戮,信任与背叛,多情与薄幸故事的秦淮河水了。
听到沈哲说话,东乡胜道立刻从自己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已经回来半年了。”
说罢,二人都是一阵沉默,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沈哲这边不消问,也知道东乡胜道此次前来绝对不是为了要游览泱泱中华的名山大川,东乡胜道是日本萨摩藩的武士,而且早在三年前在横滨相会的时候东乡胜道就已经明确的表明过他和日本外相井上馨的关系似乎是过从甚密。作为一个曾经跟随岩仓考察团出访欧洲,又在西洋渡过金的青年才俊,这个在江宁的谈判又怎么会少了他?而东乡胜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来意能瞒过沈哲,更何况,就算是现在瞒过了,到了谈判桌上也不可能瞒得住,想到了三年前,同样是一壶酒,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只是在那个时候,至少是东乡胜道还并不知道他们两人会在不久之后成为敌人。虽然日本对于中土早有觊觎,但是毕竟是当了中原难么多年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感情的话,至少在此时还是残留了一些的,尤其是在东乡胜道这种心思纯良,没有什么扩张野心的青年人,也无怪乎很多人都说,当年鸦片战争中华为英国所败的时候,最伤心的并不是大清国,而是一衣带水相隔的日本痛彻心扉。
东乡胜道不禁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的荀况的稷下学宫中的某一夜晚,李斯与韩非即将分别之时,是否也像今日一样,吟唱一首:“汝莫为秦相,吾不做韩相,他日兵戎见,兄弟两相伤。”不过他们两个人似乎连韩非和李斯都不上,因为李斯西去秦国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他愿意,他自然也可以选择成为和韩非一起出仕韩国,成为韩王安的一位重臣。而他东乡胜道和沈哲,生来就是在两个不同的阵营,而且是逐渐走入有史以来最尖锐的对立的两个国家,忠孝是这两个国家每一个子民的基本守则,况且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属于这个社会的底层,而是要担负所有社会责任,尤其是在国家危亡之时担负起责任的阶层,他们有各自忠诚的对象,这是天生使然,由不得他们来选择。
不过,他们二人究竟何人会是李斯,何人又会是韩非呢?
此时的东乡胜道还不想思考这个问题,或者说是他还不敢做这样的思考,在他第一次见到沈哲的时候,他就认定要和这个成为莫逆之交,两个少年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固然是一个方面,而他们并没有互相了解之时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认为如果沈哲一旦成为了他的敌人,那就将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况且从一开始,新政府决定出兵挑衅之时,东乡胜道就觉得这件事情很不靠谱,比起新政府里跃跃欲试,好似只待与这个日薄西山的天朝上国一决雌雄的官员们,东乡胜道对于这个天朝上国仍然存有一丝敬畏之心。
虽然没有参与这场侵犯台湾的核心谋划,但是在东乡胜道看来,新政府的人对此次于出兵也未必就有必胜的把握,他们不过也是冒险赌一把而已,赌大清朝廷不会轻易动武,他们觉得现在的大清朝廷最怕的就应该是打仗,因为打仗是一项烧钱的买卖,而且这钱还不是一张一张烧的,而是一把一把烧的,如今所有国家都要在大清国境内分一杯羹,而日本国是占尽了天时地利,要是这样仍然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话那实在是说不过去,自己想着也觉得是吃了大亏,再加上日本国这几年奉行的是“脱亚入欧”不管欧美各国怎么想,他们这边可是已经一厢情愿的和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这些国家同列而行,那么争夺殖民地就成为了他们的根本国策,可是东乡胜道比起这些人就明显更有自知之明,东乡胜道认为大清国这个帝国虽然仍然处于低谷,但是已有新兴之态,绝非如新政府里的其他人所认为的那样是行将就木,况且这几十年来,大清对欧美列强已让在让,一忍再忍,想来也是到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地步,更何况,如今的大清的同治皇帝——爱新觉罗载淳刚刚亲政,又年方弱冠,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手握重权接下来自然是想要大有一番作为的时候哦,听说这两年来连法兰西的面子也不给,又怎么会对日本国有所忌惮,再加上大清国已经失去了在世界上的地位,不可能再任由远东霸主的地位丧失。
半晌之后,东乡胜道才缓缓开口:“明日……”
“明日是明日的事。”沈哲没等东乡说下去就打断“明日我等各为其主,便不再是你我。”
此话一出,二人又是一阵沉默,东乡明白以沈哲的为人,一件归一件,从来不会混淆而谈,明日的他仅仅就是大清国的外交官,于情于理是要为大清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而这些利益自然是要从他东乡胜道所代表的日本国那里所取得的。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实,虽然东乡胜道像所有的日本武士一样,对他的国家有绝对的忠诚之心,但是,另一方面,他希望的是不带任何私情的公平竞争,或许在新政府决定出兵台湾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两个人最终会以这样尴尬的身份见面。
如果如今两人真的是在谈判桌上,那倒还好,偏偏此时却是以私人的身份在一起像几年前那样喝酒言欢。
只不过,三年之前,他们在一起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说普鲁士,说西班牙,说美利坚,说大清,说日本的新政府,在美利坚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有写信的冲动,想要把自己在美利坚的所见所闻告诉这位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知己,只是苦于久无联系,不知道这信应该寄往哪里。况且彼时,中日已有隔阂,二人私交过密,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没有好处,反而会早来猜忌,自毁前程。
如今这个和他有着相同理想,相同眼界与抱负的知己至交就在眼前,可是他反而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其实扪心自问,此时此刻的他们也可以继续谈理想,谈西洋,但是他们的理想,至少是短期内的目标,已经变成了互相吸干对方的血。
东乡胜道饮尽一杯酒,说道:“你肯定不会手下留情,我也不会。”
沈哲转着手中的酒杯,淡淡笑道:“我知道。”
街外想起了叮咚,叮咚的声音,二人循声向窗外望去,见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头用一跟已经发黑范亮的鼓槌,敲着一只斑驳了红漆的京韵大鼓,周围稀稀拉拉地围拢了刚刚在夫子庙上完香闲人们,那人操着一口并不十分标准的江宁土话,一看便知是一个拼命想要融入应天府的生活的外地人。
虽然是不地道的江南的方言土语,沈哲侧耳倾听了片刻,边听出这人是个说书的,想必以前是在京城谋生,说话吐字还带着京城的卷舌音,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一段三国演义,刚刚说到了十八镇诸侯联合讨伐董卓清君侧,关羽温酒斩华雄,刘关张三英战吕布,这样精彩的故事,也无怪乎听得懵懵懂懂的听客们听得兴致盎然。
动向对于中文仅仅粗通,自然听不懂这个奇奇怪怪的老头儿究竟在讲些什么,只是看见沈哲的嘴角不知为何沁出了一丝微笑,似乎是十分释然的舒畅。
只听沈哲笑着问道:“东乡兄可曾听过三国里的故事。”
东乡胜道本来还以为沈哲要说什么深奥的东西,一听是三国,顿时笑了出来,要知道日本对于三国的研究可是丝毫不比中原逊色的。阴谋与战争构架的三国时代,在日本人的眼里甚至是一个比盛唐更加让人心驰神往的时代。对于三国的事实和传说,什么桃园三结义,火烧赤壁,草船借箭,东乡胜道从小就耳熟能详,甚至是可以倒背如流,但是即便是这样,东乡也仅仅是很谦虚地回答道:“略有所闻。”
沈哲略微点了点头,说道:“那东乡兄觉得,当年关公‘温酒斩华雄’之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心境呢?”
东乡胜道被问得一愣,寻思了一番,却不知道沈哲这么一问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思,毕竟他们虽然是至交,但是见面的次数并不多,用十个手指就能数出来,不过正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诗并非只能用来形容爱情,也大可以用来形容友情,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正的至交可以长久不用联系,但是只要有机会见一面,便不用寒暄客套,把酒言欢到天明。
东乡胜道认为,他和沈哲就属于这一范畴的至交,平时未必想得到,但是不管自己有什么难以定夺之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找这个人来商量,有什么喜悲,也希望找这个人来分享。
但是要是让他去猜沈哲的心思,他就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当事人自己要隐藏自己的心迹的时候。
东乡胜道想到此处遍也不打算去做无用功,草草答道:“战胜强敌,诛杀敌方的一员大将华雄,应当是欣喜的吧。”
“不然。”沈哲摇了摇头,“要说是欣喜,这欣喜之人应当是关羽的大哥刘备刘玄德,因为关于杀了敌方一员猛将,让他得以在众诸侯的面前挣足了面子,不,即便是刘皇叔他老人家,感到的也仅仅应该是欣慰而已,就算是华雄可以在三招之内斩杀了潘凤,但是潘凤是怎么样货色,刘豫州定然也看得清清楚楚,以他对于自己义地关羽的了解,他应当很明白关羽是稳操胜算的,因此这个欣慰,不过也只是看到了预想的结果的感叹而已。至于关二爷本人,我想就更加不会有什么欣喜之处,最多只能说是无悲无喜,甚至还会有一点儿失望,因为华雄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成为他的对手。跟他没过一招,对于关于长来说,恐怕都会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
东乡胜道听着,寻思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观点的支持。
沈哲继续道:“到了吕奉先叫阵的时候,虽然当时的十八镇诸侯都惊恐不已,无人敢应战,就连刘备恐怕也觉得自己的义弟不是这个吕布的对手,但是在下以为,如果在下是那个时候的关云长关二爷的话,心里的兴奋恐怕是要多于害怕许多倍的,世人都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关云长身怀绝技,难逢敌手,他的心底肯定也想和吕奉先这样的真英雄较量一番,而吕奉先索性披靡,恐怕早已经是独孤求败,心底里八成也是想要会一会这个区区几招就让华雄人头落地的角色。因此在外人看来,两个人站的难舍难分是艰苦的鏖战,但是真正身处其中的二人我想也未必觉得自己是痛苦的,反而会乐在其中。反倒是后来刘备、张飞二人,不明就里,自己做多情地拎着家伙跑去助阵,才是真正扫了两位英雄的兴致。人这辈子会遇上一场又一场的决斗,每一场都要分出胜负,在决斗中取胜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如果能遇见值得自己尊重的对手也未尝不是人生中一大幸事,而遇上这样的对手,就应该更加下功夫,全力以赴,因为如果对他手下留情,反倒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东乡兄,瑄瑜以为,我们就应该是这样的对手吧。”
东乡胜道愣了许久,半晌之后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二人相视而笑,简单的动作,轻轻的勾起嘴角,在秦淮河的画舫中,这个最容易表现出一个女人的妩媚,也是最容易销蚀一个男人的傲骨的地方,他们两个人却达成了关于忠诚于尊严的共识。
秦淮河是一个永远难以闹中取静的地方,无论是暗香浮动,缓歌缦舞,丝竹之音,还是美人们的如丝媚眼,杨柳细腰。如果说,紫禁城的**三千佳丽,仅仅是让一个皇帝这男人不能安分的话,那么秦淮河就是全天下的**,它可以让全天下的男人心生悸动,无论是陕甘健壮的武士,江南夺情的才子,山西殷实的晋商,没有人不对秦淮河神往,秦淮河所代表者的是江南文山软水的另外一种形式——让人可以占有的形式。
没错,秦淮河永远是喧嚣着的,没有白天黑夜的喧嚣,虽然也有人说这种喧嚣是阳春白雪,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群女人和一群男人之间的互相取悦而已。
时的,秦淮河一直难以解除掉他的喧嚣,但是,今天,似乎也太吵闹了一些,怎么听上去都不像是丝竹之音,而更像是在吵架,一瞬间,沈哲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秦淮河上的画舫中,而是回到了紫禁城里的军机房,高谈阔论不绝于耳,但是到了最后论证就成为了吵架,而且这样吵来吵去通常都是必然超不出来一个结果的,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地方,因为就算没有结果这到底仍然是证件不同的两个人的事,但是在军机房这样的地方不一样,争执不下的两个人往往喜欢把周围的人一起拉下水,抓到一个人就问要站哪一边,这可是一件难办的事,不是怕得罪了某一个人,只是因为,只有一墙之隔的皇帝,最厌恶的就是朋党之争,在朝廷中最好一点点苗头都不要有才好。
他讨厌这样的争吵,一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就觉得头疼,尤其在一个外国人的面前,他听到这样的声音,就觉得这是把自己家的脸面全都丢到国外去了一样,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样高难度的论证,东乡胜道必然听不懂。
他终于感觉到了两只耳朵的价值所在,不是可以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而是一只耳朵可以用来听某位日本友人的高谈阔论,而另外一只耳朵,可以注意一门之隔的外边一场关于当朝政治极为肤浅的争论。
这样的争论,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曾发生过,他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向秦淮河的河水一样,一不注意,已经流失的无影无踪。
那个年纪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可以轻易让这个世界变得完美无缺,甚至身边很多人都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完美无缺,偏偏就是占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知道该怎样让这个世界完美甚至是稍微好一点。
沈哲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听着,不知为什么觉得其中的一个声音很耳熟,那个声音还很年轻,大概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浓浓的京腔中还残存着些许陕西的口音。
他第一时间就判断出,这个人虽然和他不熟,但是一定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只是这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也是一个传奇的年代,像这样的一个年代,缺什么也不会缺乏英雄,无论是哪一种英雄,他们的一举一动,动应该可以在一百多年后还能在世人的心里极其点点涟漪,因此,留给他深刻印象的人也实在是太多,渐渐地有些人就不是那么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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