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林在三十年前思想就很深刻了。在那座小城里,他阅读了所能找到的全部书籍,这并不是个夸张的说法,是真正的全部书籍。书店、图书馆、林场职工阅览室,加起来也不过一万来本。
读书的起点很重要,起点的涵盖面更是如此。上世纪末的加格达奇还处在国有体系大包大揽的时代,所有书籍都很正面。托尼小时候读过的书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技术、唯物主义哲学与英雄人物传记的。所以他的思想虽然深刻,但并不复杂,也谈不上成熟。
那时候他还叫林鸿,人们看到他都会摸摸他的脑袋,亲切的叫他“小博士”。他是人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身上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后来他被当做神童,由新加坡一所预科学校录取去读书,又在那入了当地国籍,每天的生活全都在校园里,依然很天真。
直到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到美国,才认识到世界居然如此复杂,而个人的使命也不一定是要实现别人的希望。
他一时看花了眼,感到很迷茫。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希望,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只是学校和亲友们赋予的责任。他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最后,他几乎要决定像上一辈人一样,随着社会的推动被动的向前走,被安排在哪里就在哪里度过一生。
命运有时很奇特。正当他准备要随波逐流的时候,命运推着他走向了圣人先知的角色。
大学一年级的一个下午,他正在伯克利的图书馆里静静的读着一本书,随意抬起头,忽然被窗外一棵树木吸引住了。
那是一棵新疆冷杉,西方人叫它西伯利亚冷杉。他微微感到奇怪,这种树是生长在高山高寒地区的,而且生性喜阴,常常长在山地的背阴面。在新疆,阿尔泰山冬季零下50度的高寒都冻不坏它,是一种十分坚强的树木。而在伯克利,一年四季都阳光灿烂,尽管由于太平洋加利福尼亚寒流的影响,这里并不燥热,但也几乎从不降雪,夏季有些时候还会受大陆气流影响达到摄氏30度以上。这种气候适合新疆冷杉生长吗?
他感到有些兴趣,出门找到这棵树,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是生物科学系的同学搞的鬼吗?托尼来自亚洲,是个纯粹的乖孩子,有时候很难理解美国同学的恶作剧。在这儿种上这么一棵树有什么用呢?搞不好树也活不了多久,加州浓烈的阳光会烤死它。看了半天,他摇了摇头,回到图书馆继续看那本书。
过些日子,他已经忘了新疆冷杉的事,却在一次植物学研讨会上猛然想了起来。他想提醒植物学教授查理·伯德先生,校园里有这么一棵不合时宜的树。由于生长在大兴安岭林区,他本能的对树木有爱护情怀。伯德教授以为他看错了,那棵树一定是旧金山常见的红杉,不可能是纯粹的高寒带树木。托尼倔强起来,会后拉着伯德教授来到图书馆外,找到了那棵新疆冷杉。
“您看,教授,我没说错吧?”托尼指着树说道。
伯德教授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托尼一番,挠挠脑袋:“孩子,这是棵柠檬树,是芸香科乔木植物,叶片很厚,你看……”想了想,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又说道:“你说的西伯利亚冷杉是常绿松科针叶植物,叶片就像一根粗针……这差别就像老鼠和大象一样大。”
“什么?”托尼大吃一惊。老教授是因为年纪太大,意识糊涂了吗?这明明就是针叶植物,怎么说是棵柠檬树?他虽然不是植物学专家,但这么大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更何况在加格达奇的林场阅览室里,他在书本上已经熟悉了世界上几乎所有树木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怀了很大的心事。托尼担心伯德教授年纪大了,有些阿尔兹海默症的早期症状;伯德教授一直很看重这个从中国来的年轻人,托尼的智力、风度和学识无一不是伯克利这届新生中最佳的典范,可现在却眼睁睁的指鹿为马,难道他是疯了不成?
出于对彼此的爱护,两人没有再争论下去,生怕伤了对方的自尊心。托尼事后偷偷去看了伯德教授的家人,拐弯抹角的告诉他们老先生可能有些糊涂了,希望他的家人能关注一下。伯德教授心事重重,又不敢直接去询问谁,拖了一段时间,实在按捺不住,在一次教授会议上请教了旧金山分校医学院的心理学专家朗达博士。
“如果一个人智力超群,年纪轻轻,却忽然指着一个杯子叫它鞋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朗达博士想了想:“听起来有些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前期症状。不过也很难说。您说的是您的一个学生吗,教授?”
“您怎么知道是我的学生?”
“一名叫托尼·林的伯克利大一新生最近在兄弟会里出了名。这家伙是这届新生里成绩最好的,文理兼通,在傲慢横行的伯克利居然享有‘新世纪的达·芬奇’的美誉。上星期,他在兄弟会的入会仪式上把大二学生用来侮辱新入会菜鸟的尿桶喝了个底朝天,还不断的说这只是啤酒,一下子扬名整个西海岸的各大兄弟会组织。我儿子就在现场,看到他举高尿桶痛饮的时候把下巴都吓掉了。那桶尿原本是给四十五个新入会的大一菜鸟准备的,每人只有一小杯,可他自己为战友们挡了子弹,一下子全喝光了。事后他们问起他为什么这么勇敢,您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伯德教授有些紧张。
“他说他生长在中国北方,这点啤酒根本不算什么,而他确实没感到一点醉意。兄弟会的人们哄堂大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对他的侠义精神大加称赞。可我儿子却发现,这家伙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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