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一旦他们哭了,那必定是真到了没法子的地步了。
我见不得大叔哭。匆匆扒拉两口饭,将他带到了没人的地方。沙县小吃往旁边一拐,就是一个开放式的老旧小区。小区里紧挨着小河有一大排我不知道名字的树,每到夏天便会落下无数的黄色小花骨朵,彷如下雨一般,惹人讨厌。树下遍布石头,那便是说话的最好地方。
“怎么弄的,大叔?哭什么得?”我用家乡话问他。
大叔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挤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容来,说道:“没...没事儿!都是出来时间长了,可能想家了。”
我知道他在撒谎。老家里出来打工的人多了,我太了解了。务农的农民绝不会在农忙时节出来,大多都是在农闲时节到城里打工,挣两个钱补贴家用。我的父亲正是这样,在老家和江南之间反复奔波了不知道多少趟了。
现在眼瞅着就要到六月底了,老家的麦子快该收了;麦子收完紧接着就得种上玉米,夏秋季本就是农活最忙的时候了。这个时候还滞留在城市里,肯定有他说不出口的原因。
“来打工的?”我见他面露难色,不忍开口,只好绕着圈子问他。
大叔点了点头。
“跟人装修的么?”我从他一身的灰尘以及身上带有的油漆味,猜测他多半就是马路旁边等候给人装修的散工了。
大叔一愣,似乎很难以理解我竟猜的如此准确,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回答他,说道:“咱老家该收麦子了吧!”
这句话大约是刺到了他的痛处。农民的心里,永远记挂着最深的便是田里的庄稼,这是他们的根、他们的魂。大叔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有些于心不忍,索性就直奔主题、开门见山了。
“大叔,你遇到什么难处了?你给我说说,咱都是老乡,我要是能帮你一把我就帮你一把。我是干律师的,多少还有点本事。”
大叔看了我一下,一咧嘴,这才讲出实情。
原来他也是趁着农闲时节来城里打工的人。早先做着我绝大多数乡亲都在做的事情,在江南的农村捡破烂,结果现如今实行垃圾分类、整顿,再不像以前弯腰就可以捡到东西了,这行当越来越不挣钱了。后来听人说装修挣钱,自己跑来城里,跟别人一样在路边等候,结果对装修啥也不懂,活没找着、钱倒是花去了不少。
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敲墙的力气活,跟着一个包工头干了一个多星期,说好的两千块钱工钱还没给他,说是要等业主给了装修钱才能给他敲墙费。大叔身上的钱也花光了,怎么要人家都不给,说那是规矩,业主不给钱他们也没钱给。他也不懂,就相信了。
一连三天睡在桥洞下面,身上钱也花完了,啃完最后一个馒头两天没吃饭了。想回家连个路费都凑不齐了。白天晃荡着找活干,路过沙县小吃,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想着吃一顿霸王餐然后就跑的,犹犹豫豫没敢进去。
我从他畏畏缩缩的眼神里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我的绝大多数的乡亲,在城里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包括曾经的我的父亲。我替他们无奈,也替他们心酸。
这个世界上,有赵永禄一般衣食无忧的人,便也有大叔这般无衣无食的人。似乎一座城市里,总要有这样的对立面,永远地横亘在光与影的分割线上。
对于大叔,很多人会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我觉得,说这话的人多半是有着大叔根本不曾有过的学识和见识。以自己已有的富足去评价别人不曾有过的匮乏,本就不甚公平。还要指手画脚,那便是无耻了。
换做是他们,走过大叔曾经走过的路,兴许早就见了阎王。
我在包里翻了一圈,掏出了全部的两千多块现金,塞到他手上。我虽然也不富裕,但比起他来又要好上许多。何况,赵永禄刚刚给了我一万块律师费。
大叔连连后退,双手一摆,“这哪行?这不行!白胡扯了,这哪行?”
我把他拽住,把钱塞进了他的手里,说道:“快收麦子了,你再不回去让小麦烂地里么?”
大叔一愣,蓦然停下了动作。
“你先拿着用。你那两千块钱敲墙费,我替你去要回来。要回来我就留给我自己了,这不是一样的么?你说呢?”我问道。
大叔这才舒了口气,说道:“哦,那也管。都是麻烦你了。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怎么弄,你不得要律师费么?”
我笑笑说:“大叔,等你家小麦收完了,你给我留十斤新小麦就行了。我早已没尝过新小麦的味道了。那个有钱还买不着呢!”
大叔笑了,说道:“今年的麦,你别说,真的长得特别好。行,我给你留一口袋!咱老家的麦就是好吃!”
交换了电话号码,问清了一些事情。我把大叔带回了律所,叫他签了一些委托书、代理合同什么的,做了一些手续,再借了同事的车把他送到了火车站。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该去找包工头聊聊了。
谁知道,我刚一说明来意,包工头就甩了一句“没钱”,挂断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只好再次拨通电话,结果直接显示“正在通话中”,估计是屏蔽了我的号码了。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法院见了。
在我准备材料的过程中,却异常头疼于法院的管辖问题了。原来按照民事诉讼法的规定,民事案件的管辖要么在被告所在地法院,要么在合同履行地法院,要么在约定的法院。包工头也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四川。他和大叔之间也绝无可能想到约定管辖的事情。
我有一种预感,新区法院的立案庭会拒绝受理这个案件。
但我没得选择,试一试总归是需要的。
虽说经验主义不值得提倡,但在律师行当里还是很有借鉴意义的。果不其然,在我等了好半天的叫号后,立案窗口的小姑娘脸色都已经不大好看了。
“什么案件?”满是不耐烦。
我估摸着人家可能刚立了一个案子了,有些累了,毕竟人家是正经八百的铁饭碗,都是金枝玉叶一般的人儿,精贵着呢。忍着性子,扮个笑脸,我笑道:“就是一普通的劳务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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