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走散,大都因为一个利字,可人心不足,实难两全。世言打虎还靠亲兄弟,殊不知害自己最狠的往往也是他们。
且说景仁带着伙计们下河洗完澡上岸,掐了几根细柳条,将摸上来的鱼穿成几串,提着来到地头。成良套上太平车,伙计们七手八脚将锄下来的草和庄稼苗子携到大车上放好,再将锄和鱼扔在杂草上,然后全跳上车。成良未等众人坐稳,便将皮鞭当空一挥,一声吆喝,几头牛一起使劲,大车拉了众人,轰轰隆隆往黑白桥寨子方向而去。
路过老坟苑,见桃树尽枯,房屋扑地,铁叉向景仁建议说:“我说二爷,回头把这些桃树出了吧,秋来埯上蒜,管收不少东西哩。还有这房屋,拆了也得几根檀条子,总比烂地里强啊。”
景仁扫了一眼桃林,又搓搓脸说:“这不是不得闲吗?也不是啥当紧的事儿,等麦罢吧。”
成良甩了一鞭,扭头对车厢里的人说:“清明拢坟时我就说咧,这桃树出了也是做桃符的好材料,平时找都找不着,今年也就是太忙,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总也收拾不利落咧。”
朱印愤愤地说:“提起这我就来气,要不是贺坑那帮子龟孙把咱种的豆种扒出来吃了,种了两发子,咋会忙正很呢!”
铁叉在车帮上磕了磕烟锅说:“要不是昼夜轮班看着,恐怕豆芽子又被拔光了。”朱印接过话茬说:“那现在也管吃啊。”铁叉说:“管吃是管吃,就是老了些,马上就成杆草咧。”众人说笑着,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
景仁先下了车,将鱼掂下来送到伙房交给火棍。小红打来洗脸水,待洗漱一毕,景仁回到西厢房换了衣服。玉竹呈上饭,景仁扒拉两碗,倒头就睡。一时醒来,景仁感觉头有些痛,鼻子也酸酸的。到跨院去叫伙计们,十几个伙计都说不舒服,身子沉重,所说症状与景仁大致相同,唯朱印最严重。铁叉说:“莫是晌午在鬼拉河洗澡客撞着啥了吧?”众人闻听纷纷点头。
老太太闻听,细问端详,笑道:“怕是伤风了吧。河水凉,热身子一激,哪有不得病的?”于是着火棍去文广家舀了些豆腐酸浆,擀了一大锅酸汤面叶,让景仁和伙计们喝了,发发汗,傍晚都见轻了。
景怡闻听又找来安乃近让景仁服了一粒。老太太对景仁说:“往后可别乱呈头了,看弄一盆鱼跟得了便宜似的,十几个人一后晌没上工,耽误多少事哩。”景仁不以为然地说:“唉,都黑了白哩干,歇一晌就歇一晌呗,弄些鱼正好给环儿投奶呗。”老太太呵呵笑着说:“亏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啥也不知,啥也不问。环儿的奶孩子都吃不完,还投呢?”景仁闻听,自觉失职,笑笑红着脸来到小院。
一进门,恰碰见郑环正捏着白白的奶包往地上挤呢,奶线呲有二尺多远。郑环是开了怀的人,见是自家男人,也不回避,兀自挤奶。景仁见此,方信奶奶所言不虚,因问道:“咋不让孩子吃啊?挤地上多可惜耶!”
郑环娇腆了一眼说:“说起来可笑,恁大个个子,跟个女孩样,吃两口就饱,你教我啥法儿。”
景仁不无担心地说:“不会有啥毛病吧?”
郑环边扣扣子边说:“应该没啥毛病吧,你看他吃得跟气吹的样,白胖白胖的,也不像个有病的样啊。”景仁每天早出晚归,累得疲惫不堪,加之分房居住,很少看孩子,此时掌灯一看,果是面目红润,奶皮娇俏,分外可爱,就十分放心地把灯放回原处,问道:“几时满月?”
郑环不满地说:“亏你这当爹的,正粗心呢,明儿正满月。”
景仁挤着一只眼挠挠头皮说:“把我忙的。这满月酒咋摆?”
郑环说:“满月酒搁百天一起摆,咱娘都着人通传过了。”接着又说道:“明儿郑集来请满月,我和孩子回娘家住些时日,让玉竹跟着。小梅胆小,让她住回西厢房吧。”
景仁顺口说:“那中呗。”
景仁一听说郑环明天就要离去,还要在娘家住些时日,顿有不舍之意。加之小梅怀孕,他已忍了多日,顿时性起,一口气把灯吹熄,然后把郑环压在胯下。郑环自怀了孩子,好久没和丈夫恩爱,想着即将满月,也不再顾忌,两人干柴烈火,巫山作起妖来。小梅在西间听得真真的,也不吱声。
玉竹没留意二爷过这边来,从大院回来,看西间掌着灯,东间未掌灯,就顺手从旁房屋檐下取了一只明瓦灯笼点上,径直到东间来。掀开帘子一看,朦胧见二人赤身祼体,顿时羞得面红心跳,扭头就跑。小梅听到玉竹进来,怕她撞破鹊桥,即赶来劝返,正和退出来的玉竹撞个满怀。
好在小梅怀着孕,提早有防备,只把身子一闪,不曾撞倒。玉竹不防,正自慌乱,迎面碰上一人,即往后退,明瓦灯笼撞在门框上,“踢里哐啷”打得稀碎。
里面二人忽见一人提着灯笼闯了进来,立即收了势,还没来得及穿衣,就听到门外“叮铃咣啷”一阵乱响。二人立即穿衣出来查看,竟无一人,连大门也关得好好的。郑环黑地里拉着景仁回到床上说:“一定是让丫环们看见了,莫管她,今黑了就歇这儿吧。”景仁依言,一夜绻舒,竟如新婚。
次日一早,景仁安排了活路,就在家静待郑集来请满月。本想着郑老爷带个下人来请,谁料还聘个响器班子,一路吹吹打打而来。中午设宴款待后,景仁将郑老爷、郑环母子等护送过河,一路乘马车到三棵树方依依惜别。
之所以到三棵树,景仁除了不舍娇妻外,还有两个目的。一来是看看大姑文君。文君旧业已随征战尽,疏亲近投,荒店野居,身心俱凉,景仁再访有安抚之意。二来是确定一下麦子收割的时间。去年大水,黑桥坡麦子颗粒未种,高地麦子就成了全家唯一的细粮指望。
故进了庄院,景仁先来到文君夫妇的临时住所,放下随身携带的礼品,便嘘寒问暖一番。文君乱世得一栖息之所,正乐得不与熟人相见,哪有再嫌之理,只一应奉承。克亭依旧少言寡语,烟不离口。
说了一会儿话,景仁来到庄外,在刘德迈、刘德厂陪同下查看麦田。刘德迈、刘德厂都是郑老爷前妻刘氏的远房兄弟,因家穷均未婚娶,曾学了一招半势功夫,得刘氏关照,被郑老爷延聘为护院,常住三棵树。刘氏死后,郑老爷心念旧情,对其二位兄弟更加体恤,二位心存感激,也算尽心。虽然三棵树地随人迁,但刘德迈、刘德厂忠心不变。
“总这三两天,就可以开镰了。”刘德迈说。
“再有五天坡里活就利亮了。”景仁答。
“别等了,能早下手就早下手吧。”刘德厂说。
景仁听话里有话,问:“为何?”
刘德厂伸出二个手指头说:“去年弄到警察局,今年还想着哩,哨探多少回了。都是外甥女,俺这当舅的也为难。”
刘德迈说:“要说地契在咱这儿,她们都不应该再有非分之想。可人有妄想,鬼神难防。”景仁闻听,二话不说,回到院中拉来一匹快马翻身骑上,直奔黑白桥。
见过老太太、大太太,景仁俱告以事,老太太镇定地说:“今年她们可占不了先了。”
大太太问:“为何?”
老太太说:“今年坡里没麦,现人都闲着呢。家家户户磨镰要去高地当麦客,咱正好用着他们。”然后脸转向景仁说:“不信你去外面转转,叫上三五十个人不费一点劲儿。”景仁依言寨里寨外一招呼,果然联络了五十多人,有些得信晚的没报上名还不停地抱怨。
次日五更,麦客们如约而至。一行人趁着月色渡过河,穿过芦苇荡,直奔三棵树而去。
刘德迈、刘德厂兄弟昼夜轮流值班,今见大队人马过来收麦,如释重负。文君夫妇也起来,主动烧了一锅萝卜茶侍候着。
景仁从刘德厂手里接过提灯,给麦客们分派任务。地头上长了密密麻麻的七七牙草,康乃馨似的花朵和锯齿似的叶片沾满了露水。众人淌过,鞋裤尽湿,皮肤接触被拉得生痛。景仁用大步丈量后,就用镰刀将七七牙草割去一把,作为记号。
分工已毕,麦客们便轰轰烈烈地收割起来。随着一连串的“唰唰”声,麦扑迅速向田地深处延伸。
家下伙计们都用网马钷麦,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的人用网马一扫,麦即刻倒在网兜内,再顺势一翻,就是一扑,后面的人用桑叉一叠,即拢成一大堆。
待到太阳升起,已收割有二十多亩麦子。麦客们显然有些累了,他们间或停下来,以倒鞋中的土为名休息片刻。有的则以取放在地头的草帽为名给自己放松一下。有的是以喝茶为名走向地头,尽管萝卜茶已经凉透,但他们还是吹来吹去。
景仁朝一旁的刘德迈打个哑巴腔说:“吃饭吧。”刘德迈会意,大声喊道:“开饭了!”
麦客们闻听,纷纷扔掉手中的镰刀,呼啦一下全奔向大院。刘德厂在后面嘟哝道:“唉,这些个人,也不怕镰打了口,乱抛一气。”然后弯腰捡拾地上的镰刀。
家下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手巾擦擦汗,轻轻放下网马和桑叉,一步三回头地往大院走,边走边用脚整理散乱的麦扑。
早饭是麦面卷子,凉拌黄瓜菜。因为提麸子少些,卷子略显黑。不过对于麦客来说,已是上等茶饭。他们一人拿了三四个卷子,有的用手抓着,有的用一只筷子扎着,然后大口地啃着、不停地嚼着、使劲地咽着。黄瓜菜是一破两半切的小片,麦客们觉得吃着不过瘾,就从条筐中取中整根的黄瓜生吃起来。一时间,撕咬声、嚼食声、碗筷碰撞声响彻一片。
少顷,院内平静下来,不时有人打着饱嗝,有的从腰中掏出旱烟开始吞云吐雾。晚上,麦客们和伙计们就睡在院中的光地上。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三四天,三百亩麦子全放倒了,有一半已拉到临时新造的晒场上垛好。麦客们得了报酬回家了,三棵树只剩刘德迈、刘德厂、文君夫妇和家下的十几个伙计。
景仁每天跟伙计们吃住在一起,难免有些饮食不周,加之晚上巡夜,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文君心疼地说:“麦也收完了,你回去歇歇,调理调理,白天来,夜里我看就不用来了。”景仁想也是这么个理,可能嘴也馋了,就坡下驴道:“好吧,今个我回去住一晚,明儿再来守着。”说罢叫上朱印,牵了匹马,送自己过河。
景仁到家时正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照得大院内金碧辉煌。院内的杏子刚刚成熟,在夕阳的映照下更加引人垂涎欲滴。此时,景怡正带着洪范摘杏子,大太太在一边观看。景怡见景仁回来,热情地递上两颗杏子。景仁接了,轻轻用手一捏,杏子即刻裂成两半。景仁迫不及待地把杏肉吃了,随手把杏皮扔在地上,引来一群小鸡仔抢食杏皮吃。与在外面紧张的劳动相比,家中的一切是那么温馨。
大太太问:“收啥样了?”
景仁答:“割完了,垛了一半,麦客都走了。”
大太太笑笑说:“这还用你说,那些帮工都是咱这儿邻巴庄上的,上午都到家了,一个个都夸咱的麦好、伙食也好呢。”
景仁说:“还好呢,看我这脸,又尖了。”
大太太说:“你哪能跟他们比,我这就叫火棍杀鸡去,晚上给你补补。”
景怡插话道:“唉,不够费劲的,教俺二哥去客栈妥了,啥都是现成的。”
老太太从屋内走出来,听到景怡的建议,甚是赞成,说:“还是教火棍到客栈弄几个菜来,晚上给仁儿打打牙祭。”景怡得令就去通传,景仁趁便回到西厢房换衣服。
次日一大早,朱印来报,说昨晚有人来偷麦,还打伤了两个伙计。老太太得报问道:“可知道是谁干的吗?”
朱印答:“没抓住人,八成是郑家两姐妹干的。”
老太太对景仁说:“听说她们哨探过多次了,俗语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昨晚事发,不得不防。你去把余威叫来,让他帮助巡下夜,至于工钱都好说。”景仁遵命,马上叫上余威,随朱印来到三棵树。当晚是月黑头加阴天,众人用过晚餐,出门伸手不见五指。刘德厂对景仁说:“常言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今夜得多加提防。”
景仁说:“这样吧,二老巡前半夜,我和余威巡后半夜。丑时交接,可好?”
刘德迈说:“你连轴转,吃不消,还是你去睡,找个人陪余威巡夜吧。”景仁不允。
刘德迈见状,只好接过景仁手中的铜锣说:“中,您俩先歇着吧,俺老哥俩儿这就上夜了。”说罢,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庄院。
二人顺着大路东西巡一趟,回到庄院门口吸一遍烟。如此巡了三四趟,也未见任何动静。掐指三更过半,马上就要交班,二人有些懈怠,就坐在三棵树下一遍一遍地抽起烟来。
景仁心里有事睡不着,迷瞪一阵儿,就坐了起来。看看夜明钟,时辰还早;再看看余威,睡得正香,他就侧身躺床上熬着。眼看时针指到一点,景仁把余威推醒,一人拎箭、一人拓枪,摸摸索索前去换更。二人出了院门,遥见三棵下有烟火一明一暗,直奔过去。
刘德迈、刘德厂听到脚步声,站起来用灯笼一照,见是景仁、余威,知是换更来的,便上前知会。景仁正准备接铜锣和灯笼,警觉地往东扫了一眼,突然发现有几个火把在麦田里来往穿梭,隐约还传来牲口的响鼻声,迅即吹熄了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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