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狄更斯曾说:一个和谒可亲、光明磊落、尽心竭力的人,能起多少移风易俗的作用固然难以判定,然而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自己所受到的潜移默化是可得而知的。马岱就是这样一个人。
前书说到,根据余了的提议,黑白桥男女老少齐上阵战天斗地、挖沟填塘,累到吐血,终功败垂成。然毕竟造出了二十多亩地,就先分给了铁叉、朱印、成良等地太少的几家耕种。几家虽不太满意,但毕竟有些地,比没有又强一些,就勉强接受了。
待到过了清明,一场连阴雨,新造的地沉下去不少,这让新分到地的几家人不免担心起来。成良就找铁叉、朱印商量春播的事。
成良说:“我说这地洼这些,种上会有收成吗?”
铁叉不屑一顾地说:“人老几辈儿都是望天收,地高不好浇、地洼不好排,反正都好不到哪儿去。”
成良说:“你还不知道,咱这儿蛤蟆尿一泡都发水了,这地高总比地洼强些。”
朱印说:“不行就开荒去。”他这冷不丁的来一句,把成良、铁叉都吓一跳。
铁叉翻眼看了朱印一眼说:“开荒?你做梦的吧?这儿哪有荒?”
朱印往黑桥一指说:“这河西不都是荒?”
成良赶忙摇头说:“你说那儿呀,不中不中,过去哪个庄户嘴不想开,谁都不敢往前一步。”
朱印问道:“那开起来不是好田地吗?”
成良说:“你哪里知道,这方圆几十里都是淮草地,里面长满了牛草、芦草,烧烧不死,挖挖不尽,加之土地板结、肥力尽失,到头来白忙一场。”
朱印站起来说:“我还真不信这个邪,自古来沧海桑田,哪有生来就有好田地的?”
铁叉也附和道:“我觉得朱印说得也有些道理,咱种的这田地不都是老祖宗开荒开出来的,不行就试试,也比在这坐以待毙强啊!”
成良看商量出个这结果,不免有些失望,可为了老婆孩子,他也不得不跟着铁叉、朱印放手一搏。再与几家分到塘洼地的人一商量,很快成立了一个开荒小分队,小队长就是铁叉。
几家大人小孩儿提壶携浆的都来了。过了黑桥一看,淮草正是拨节时期,长得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边。路过的人听说要开荒扒淮草,不免担心起来,问铁叉道:“方圆十几里家家户户盖房子都用这里的淮草,你们扒了,以后盖房子用啥?”
朱印抢先答道:“淮草地这么大,开出来一点种地不影响啥。再者说,这淮草啥时用完过,年年不都是割去烧锅了,哪是盖房子了?”
路人说:“这抬杠都是两人,你说淮草用不完,那这里的淮草都哪里去了?”
朱印说:“唉,我说你老哥儿家在海边住的吧,咋管这宽哩?这淮草割完不都是用于支援淮海战役了吗?要不是打仗,恐怕春里还得烧荒哩。”路人见朱印他们人多势众,吵了两句气哼哼地走了。不时地又回头看了两眼。铁叉看路人走远,就分派了一下,一伙人开始干起来。
平时,铁叉、朱印、成良等只割过淮草。早年闹蝗灾时,他们也戗过淮草根,可谁也没干过刨淮草的事。几锨下去,见淮草盘根错节、硬如铁丝,众人便泄下气来。
成良喘着粗气说:“咋恁结实哩,怪不得以前人都没地也不开这荒。看来还真不是件易事哪!”
朱印说:“不好弄也得弄,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样吧,叫几个娘们儿和小孩儿都站开,咱们几个壮劳力两人一组,把坑挖大些,撂开势,我就不信挖不下来。”
铁叉笑笑说:“这不是耍笨劲儿的活,你没看吗,咱这铁锨砍几下都卷刃了。我看哪,得用刨叉和头,才能干得动。”
成良一听觉得有道理,附和道:“那这样吧,咱都回去,寻几把刨叉和头明儿再来。”众人一听,拎着家伙就散了。
南京解放那天,他们已经挖出几百个坑。整个开荒现场就像被炸弹洗礼过的战场。
成良站在一个坑沿边说:“叫我说先开这些吧,我估摸有二三十亩地哩,再平平也得些工夫,还得犁犁耙耙才能种上,开多了就没时间种了。”
铁叉说:“中吧,不管咋着,这几家人也算有点指望了。回头犁地时撒些草木灰,长点肥力。”众以为然。
铁叉等开荒的事并未和贺坑商量,当贺坑得知几家人合伙在鬼拉河西开荒,平白多出一份地,心里不大自在。念着涉及众人,他不动声色,来找余了商量。此时,余了伤已彻底痊愈,只是尚未归队,暂在家将养,有时在乡里跑些与解放江南有关的公干。贺坑来找余了时,余了正好不在家,他就把这事和景怡说了一嘴,然后就匆匆地走了。马岱伤也痊愈了,暂住在景怡家,只盼着南京解放以后,再打探他兄弟的下落。自从马岱双目失明以后,耳朵变得异常灵敏。贺坑的话被他一字不拉地记在了心里。
待到余了晚上回到家里,景怡把贺坑来找他的事说了,马岱说:“我的意见是,此事莫问莫管。”
余了问:“这却是为何?”
马岱说:“维本养善,这是维本的事,上面只要没有禁止的政策,就由他去。”
余了不解地问:“这要是不管,谁想开荒谁开荒,将来不又是有的地多,有的地少,地多的就成了地主,地少的又成了雇农,出现新的阶级分化吗?”
马岱说:“就事而论,不至于发展到那个地步。再者说,过去的土地集中并不是开荒形成的,大多是因为豪强兼并和土地流转形成的。解放区的《临时土地法》规定土地不准买卖,这很重要,它从根本上截断了土地集中的源头。”
余了仍然不无担心地说:“这以后有的地多,有的地少,我感觉还是有失公平。”
马岱问:“那你说说,这开荒的都是什么人?”
余了想了想说:“都是过去的雇农。”
马岱又问道:“那他们又为何开荒呢?”
余了说:“因为土改时分的地少,后来虽做了些补救,但地况差。”
马岱说:“这就说明一个大问题呀。”
余了问道:“那要是贺大队长不让群众在新开荒的土地上种庄稼咋办?”
马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那接下来的问题让他自己去解决。”
果不其然,当贺坑再见到余了问起铁叉开荒的事咋办时,余了只说了句:“你看着办吧。”贺坑再没了下语。
铁叉领着一干人马开出了几十亩地,按人头自行分配完毕,但种子又成了一个天大的问题。
余了出面从南方搞来一批红薯秧苗,几家人紧紧张张,总算把庄稼都种上了。
麦收后不久,一声婴儿啼哭,景怡做了母亲。由于孕期营养不足,孩子生下来才5斤6两。虽然是个男孩儿,可哭起来却跟个女娃似的,细声细语。余了请马岱给起名,马岱想了想说:“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了,该建立我们自己崭新的国家了,就叫余建国吧。”余了、景怡听了激动万分,也无比赞成,遂给儿子定名建国。
郑环得知景怡生了个儿子,未等朱米就赍礼探视。一见面就问孩子饭量好不好,景怡说:“正是饭量小呢!吃两口就饱,有时还吐奶,我这乳天天胀得厉害。”
郑环就把自己亲手缝制的小衣服一件一件展示给景怡看。
景怡吃惊道:“嫂子也是大小姐,掂不动针拿不动线的,今儿也成了能工巧匠了。”
郑环说:“这不都是逼出来的!有山靠山,没山独担,这话一点不假。以前有些针线活都是小娘帮做,现在小娘眼神儿不好,我不干谁干?”
一旁的小梅接过话茬说:“小姐有活安排我就是了。”
郑环一手抚摸着小梅的胳膊说:“瞧你说的,如今我也不是啥大小姐了,你也不是从前的丫环了。新社会不兴这个,各顾各就好。”
景怡纠正说:“新社会也讲究互助互爱,相互帮衬也没啥妨害。”
郑环低头叹了口气说:“小梅也不容易,美慧大嫂习医,不大弄针线活,她也是顾不上,都是小梅一个人操持。那么大一家子,全靠她。”
小梅说:“俺不是还有翠莲哩吗,她可帮俺大忙了。”
郑环突然一改话题说:“翠莲也十四了,范儿还大她几岁,要我说挑个日子给他们圆了房吧。”
景怡说:“那可不行,《临时婚姻法》有规定,女的不满十五周岁不能结婚。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年了。你们说是不是?”
郑环不以为然地说:“先圆房,到时再领证也是一样的。”
景怡说:“这要是别人尚可,可谁让他们生在咱家了。他姑夫是干部,我大小也是个干部,咱不带头守法,咋监督人家,你们说是不是?”
小梅说:“是是是,那就让他们再苦一年,到年龄领了证再办事儿,中了吧?”
“我看中!”娘儿们正说着话,猛然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都吓了一跳。郑环出西间望外抬头一看,见一个留着樱子头、穿雪白短袖上装的男子正朝她们笑,一拍脑门说:“哎呀,我哩娘哎,这不是洪炬吗?你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洪炬说:“革命成功打回来的,哪是钻出来的。”
小梅听说洪炬回来了,慌不迭地从里间走出来。一看正是洪炬,大骂道:“你个天杀的,走也不打声招呼,回也不打声招呼,就这样来无声去无影的,生生把人惦念死。”洪炬问了声“婶子好!”就从身后推出一位扎着两个大长辫子的姑娘介绍道:“这是我对象,桔子。”那姑娘扑闪着两个大眼睛,鞠躬道:“婶子好!”小梅忙上前拉住桔子的手夸赞道:“多标致的姑娘,咋长这么俊呢!”郑环也上来拉着桔子的手问长问短。然后又是礼座又是让茶,殷勤备至。
景怡正坐月子,不能出门,听外面说得热闹,在里间急得抓耳挠腮的,于是冲着外面大声喊:“死洪炬,回来也不看您姑!”
洪炬知道姑姑坐月子,不敢造次,只在外面大声说:“我就是专程回来探望姑姑的,回头让桔子过去跟您说句话,过两天您能出来了咱再叙话。”
景怡高声问:“你现在干什么呢?”
洪炬高声答:“我在县里搞治安。”
景怡再问:“怎么去的?”
洪炬答:“参军后转到地方上工作。”
景怡说:“好好,我知道了,你去和他们说话吧,让桔子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桔子撩开门帘进到里屋,一股奶腥味扑面而来。室内光线很暗,进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互相看清对方。景怡说:“麻烦你把那窗帘打开,会亮堂些。”桔子依言拉开窗帘问道:“听人说坐月子不能见风,这不碍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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