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捕鱼人收起各自细碎的网子,无论是收获丰厚或是一无所获,现在这个时候都应该回到家中,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海带汤,在日暮中将今日结束。
临走前,每个人都把目光望向了远处的那被雾气笼罩的海域,虔诚地低下了身板,由衷祈祷。
奥萨海曾经以凶海著称,海域之内尽是滚滚恶浪,将海岸线能延伸到的所有地方都摧毁掉,渔村的上几辈人无不是在迁徙与饥饿中死去,他们无法离开海洋,却不断被海洋驱赶,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噩梦会延续多久,或许一辈人,或许几辈人,没有人能知道他们所谓的黎明究竟多久会到来。
直到那处被浓雾包裹的地方出现。虽然视线无法看清,但渔人们知道那里有一座城市,一座伟大而神奇的城市,正是修建与居住在城市里的那些人,将奥萨的怒浪平歇,让他们能够像真正的渔人那样,与海洋共存。
他们未必多有学识,甚至目光短浅,但感恩是每个生物都会具有的情绪,所以他们低下了腰来,在黄昏落尽的最后时刻,做着微不足道地的祈祷,祈祷城市里的人们平安幸福。
若将视线放远,穿透那片浓厚的迷雾,从天空与候鸟的角度,便可看见海洋上凭空出现了一片陆地,面积并不算大,可坐落在这片陆地的城堡却格外伟岸,就像是一根拔地而起的云柱,从陆地深处延展,直指天空的尽头。
这是一座对神明不敬的建筑,世界的万象都应该归于神明,可这座城市平复了滔天恶浪,刺破了高耸云川,就连雷电也不能来到这片领域,哪怕是神明也无法将圣光照亮此处,在圣职者看来,这里显然是恶魔的居所,充满着晦暗与阴霾。
“魔法并非恶魔的授予,只不过是从神明手中夺回人类应有的权利而已。”城中的人们坚信着这一点。
这是魔法的圣地,是独立于神明掌控的世界外,一方只属于人类的不羁之所。
奥萨海,高塔之城,每一个魔法师心中的圣城。
高塔之城并非只居住着那些神秘的大法师,更多的是普通的魔法师,更甚至是魔法学徒,他们在城市的中下层劳作,以魔法力与炼金术支撑起整座城市的运转,供给中上层的法师们使用。
这些人并不后悔将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劳作里,虽然辛苦,但这里的炼金技术与魔法技巧是外界完全无法相比的,哪怕是在这里做一名普通的小工,磨上三五年后,出了这座城市,拥有的知识与技巧足矣让各国国王许上厚礼,或是黄金珠宝,或是美貌女郎,以聘为国师,享世俗安乐。
但更多人选择继续留在这里,磨练自己,学习并且充实自己,向着城市中更高的那些位置攀爬而去。
工作的闲暇,中下层的法师们抬头望去,上层那些实验室窗户透过的灯火与神秘的氤氲气息,让他们充满着向往与崇敬。
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实验室,这就是中下层所有人的念想。
城市中最上方的几层,出入口都站立着魔法协会的骑士们,高亮的盔甲上镌刻着魔法铭文,以钢盔中隐匿的原晶石作为动力驱使,骑士们在这些优秀的魔动武装的支持下,结合肉体的力量,能对任何一级法师以下的魔法师起到威慑力,这支护卫队只听从魔法协会最高层的指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除了魔法外的另一个传奇。
两个灰袍法师来到守卫面前,伸出自己枯槁的手,手指上戴着一枚古朴的铜戒,在魔法催动的瞬间,一串铭文开始在指间流淌。
守卫肃然起敬,将手中的长枪直立,恭送两名灰袍法师进入。
如果有人认出这两名灰袍法师,一定会惊呼出声,因为在魔法的历史书上,这两人的名字就如同高挂天空的太阳那样耀眼。
「沉睡的格里高利」,魔动武装的奠基人,对铭文研究最深刻的人之一,大法师。
「苏醒的芬里厄」,本为教会第七十三任教宗继承人,于冥冥中与魔法的真理沟通,放弃了教会的所有荣耀,只身来到了魔法的大本营,并顺利创造出了魔法第七定律,成就大法师。
这两位都是魔法师心中的传奇,年龄甚至早已跨过百岁的那条界,很多人都以为两位大法师都已经死去,没想到他们依然活着,并且就在这魔法圣城里。
“老伙计,你的新定律研究得怎么样了?”格里高利边走边说着。
芬里厄叹息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是深沉了许多:“不算好,关键的地方依旧难以解释,你几年前跟我说要开发的那件飞行武装又如何了?”
“一样,卡在了最关键的地方。”格里高利也是一声低叹。
“《法之书》的约束力量依旧欠缺,如果能将后续的章节定义为「绝对正确」,那无论是我的研究,或是你的那件魔动武装,想必都会找到解决的方法。”芬里厄感慨。
格里高利道:“很难,《法之书》的出现已经是打破了世界的规则,重新定义了魔法,甚至可以说窃取了神明的权威。要想将后面的章节定义,或许只有那位大人成为「至尊法师」才能够办到,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至尊,这个词语只存在于古老的龟甲上。”
“你,我,或是别人,也许穷极一生也未必能看到至尊的踪影。”芬里厄的嘴角露出笑意,“不过那位大人,就另当别论了,以我曾经在教会中学到的知识来形容,那位大人甚至超越了「神子」的范畴,只能用失落在人间的真神才能够描述他的全貌。”
“你现在站着的土地是高塔之城,而并非教会的圣堂,我的老朋友。”格里高利纠正了他的说法,随后同样露出微笑,“不过你说得对,如果是那位大人的话,或许真能成就至尊之位。”
高塔之城最上方的一层,只有一间房间,它被命名为「太阳之间」,意味与高高在上的太阳并肩的房间,只有最尊贵的,对魔法界最具影响与贡献力的人才能够居住在这里。
甚至,连魔法协会会长的房间,都被它踩在脚下。
房中有两人,都穿着白袍,能够在这座魔法的城市中身穿白袍的人,条件之一便是拥有大法师的身份,而其二便是对魔法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的人。
就连芬里厄和格里高利这种传奇大法师,对于魔法的贡献依旧差了那么几分,所以他们只能穿着灰袍。
两人一老一少,面容显老的那人格外高大,虽然两鬓已白,但依然精神抖擞,眼中透露着绝对的威严,犹如一座雄伟的大山。
而年轻的那位却是满脸疲态,眼中没有神情,只是布满了血丝。
“你是说,你想离开这座城市?”老人目光微变,看着年轻人,沉声说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只是站在那说话,便能对面的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力,从他身上透出的威严是如此绝对,甚至凌驾在许多国王的气势之上,只有真正的高位者,拥有绝对的自信,才能有这样的威严。
魔法协会会长,汉斯,这便是老人的名字。
“我累了。”年轻人疲惫地闭上双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将眼睛缓缓睁开,继续说道:“我从小便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甚至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只与魔法及炼金术接触,终日呆在这城市的最高层,就连想打开房门看一眼城市下面的那些忙碌的人们都是一种念想,闻到的气味永远是刺鼻的药水味,看到的东西始终是不变的仪器与铭文。”
他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汉斯:“我累了,老师,让我离开吧。”
汉斯的威严依旧,眉头微微皱褶:“累了,可以休息,你想看看房间外的风景,我也可以答应你,甚至我可以许诺你一个无限期的假期,直到你觉得放松了,能回到太阳之间研究为止。但是,艾尔兰,只有离开,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老师,你还是没能明白。”艾尔兰摇头,“我真正想要的,是自由,不止是能在这座城市里自由,我更想去外面,真正的外面,看看那些山川河流,而不是在这座城市里枯坐到老。”
他抬起头来,看着上方封闭的塔尖,忽然笑起来:“太阳之间?真是好听的名字,可惜我在这里的几十年,从没有真正看见过太阳,只有魔法模拟出来的亮光而已……”
“自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只不过除了自由外,还应该记住自己的责任,或是说天职。”汉斯此时格外庄重,如同一名神圣的传道者,“艾尔兰,对于其他年轻人,你所说的自由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们,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更不会肩负多重的担子。可你不同,我的孩子,你生来便注定成为魔法史上的一段传奇,想想你的成就,重新定义了魔法的规则,打破了旧有的限制,你所创造的《法之书》更是堪比教会的《圣典》,但那是神明降下的恩泽,或说是施舍,这注定了教会那帮人只是一群神明膝下的狗而已。”
汉斯的目光变得炽热,语气愈发急促:“而你则是以人类的躯体,创造出了堪比神明的智慧,这是在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你就是魔法界的瑰宝,只有你才能左右魔法的荣辱兴衰,你肩上的使命太过重要,《法之书》需要你继续完善下去。原谅我,只有那份自由,我无法给你。”
“天职?使命?”艾尔兰自嘲道,“我想这完全可以换一个说法,比如犯人,比如囚徒,总之我被困在这座城市里,永远不会有脱身的机会,直到被压榨得没有利用价值的那天,才会卑微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怎么会这样想。”汉斯说道,“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想用魔法改变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好,这也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的确,哪怕到现在这种时候,我同样怀揣着这个愿望。”艾尔兰点头。
汉斯露出微笑,他以为自己的谆谆教导终于说服了这个天才却又顽固的学生。
不料在下一刻,艾尔兰睁大了双眼,愤怒地冲着他咆哮:“可是我所创造的魔法,用在了与我设想完全不同的方向上。”
汉斯静静地看着他:“果然,你想离开只是个借口。告诉我,我的孩子,是什么样的谣言让你产生了如此荒唐的想法,是谁想要蛊惑你的意志。”
“怎么,我尊敬的老师,你又想让我所说出的这个人永远地消失在世界上,就像是我十二岁时,不小心摔碎瓷盘,把我的手指划伤的那名女仆一样么?”
当初这件事情发生后,那名女仆就从小艾尔兰的生活中消失了,其实他很喜欢那位漂亮的大姐姐,为此还伤心了好多天,不过汉斯告诉他那名女仆去拥有更好的生活,才让他不再难过。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名女仆姐姐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被汉斯在密室里轰杀成一堆黑灰色的废渣,理由仅仅是打扰了艾尔兰的研究学习。
“何况,这并不是任何人告诉我,也并非是谣言,而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
艾尔兰伸出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一串魔法铭文隐约出现又迅速隐去,在他身后出现了九面椭圆的镜子,随着艾尔兰魔法的催动下,开始生成了不同的画面……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一段完整的影像。
“窥探之镜?你竟然完成了这项魔法。“汉斯的目光深沉,”我记得我问过你很多次,你都说对这项魔法的开发没有丝毫兴趣,在《法之书》上也从未有过记载。“
“我早已不再天真,又怎么会将这么危险的魔法告诉你已经研究成功呢,尊敬的老师。“艾尔兰的脸上满是自嘲:”魔法师需要给自己留下后手,这是你教给我的。“
九面镜子开始转动,一段段影像在镜中显现,很显然这些画面并不是发生在高塔之城,而是发生在城外,在大陆上诸国的领域里发生的事。
艾尔兰并不真正地出过这座高塔之城,但窥探之镜本身就不受距离的限制,只由施术者决定镜中的影响究竟发生在何处。
转眼的时间,乌云遮蔽了天空,画面隐隐地震动起来,之前的平和景色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中划过的一道红光,落在大地上,大地裂开无数道缝隙,吞吐的岩浆在其中翻滚。
穿戴着亮银盔甲的王国军连惨呼的时间都没有,只要处在裂缝的区域中,都被汹涌的岩浆瞬间吞没,连渣子都不会留下。
浩浩荡荡的王国军开始崩溃,被这幅堪比末日的景象骇破了心神的人不在少数,哪怕监军用弯刀砍下几个逃兵的头颅,也会瞬间被更加庞大的逃兵群推搡倒地,被践踏成肉泥。
对手的力量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那是魔鬼的术法!
画面一转,将视线拉到了另一方,那是人数远比王国军少的多的一支队伍,他们用黑色斗笠将浑身都遮掩住,不愿意让任何见到自己的容貌,而在他们身侧摆放着一排漆黑的大炮。
大炮没有填充任何炮弹,甚至连标准的引线都没了,整个炮身修得直愣愣的,只有在炮身后侧的位置,镶嵌着一块红色的晶石。
作为魔法师,对这种晶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魔力原晶,每一块小小的石头都能储藏相当庞大的魔力,并且只需要微弱的魔力便足矣激发,是魔动武装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炮口内测镌刻着不少奇怪的文字,那是魔法铭文,加上后座的原晶石,显然这些大炮都是魔法师做出的炼金武备,难怪能喷发出那如同地狱火龙般的红光。
数量如此庞大,并且威力这般迅猛的魔动武装,只有一个地方,才有可能拥有。
高塔之城,魔法协会总部。
“记得当初我写出这段火元素铭文,本来是打算镌刻在灯座上,制作出永不熄灭的烛台,倒没想到被用在了这种地方。”艾尔兰平静下来,将怒火收进了眼睛,直视着汉斯。
汉斯摇头否认:“我想这只是个误会,或是一个阴谋……”
“没有误会。“艾尔兰猛地一打响指,八面环绕在四周的镜子瞬间破碎,只留下最中心的那面,将画面拉到了另一个场景,那同样是黑色斗笠的人群,只不过此时他们所在的山顶刮起了风,将他们的斗笠掀开了一角。
视线开始放大,最后定格在了前方那个看上去像是领导者的人,虽然只露出了白面脸颊,但那染白的胡须和抖擞的目光,都可以让人瞬间辨识出身份。
汉斯不再辩解,所有的借口在这幅画面出来后都没有了效力,窥探之镜的想法是他想出来的,自然知道这种魔法只会最真实地还原过去的场景,根本无法作假。
“相信我,艾尔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你的愿望。”汉斯迎向艾尔兰的目光,语气镇静。
“我可不记得我的愿望是用魔法制造战争,不,这已经不是战争,这是赤裸裸的屠杀!“艾尔兰高声叫道:”用我创造的魔法,来进行的一场不公正的屠杀!“
“为了更美好的明天,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美好的明天?遗憾的是我只能看见红与黑的颜色,红是血的颜色,黑是硝烟的色泽,残肢遍地,断戟横生,土地裂开了疮痍,云在天空中哀嚎,血液将河水变得粘稠。“艾尔兰冷冷地看着他,”现在的世界已经被葬送掉了,哪里还有明天可言。“
“毁灭是为了迎接新生,旧有的制度将会被彻底推翻,迂腐的王国将消失在历史里,我们将在废墟中重建一个崭新的时代。“汉斯静静地,缓慢而又富有张力低诉说道:”一个,只属于魔法师的时代!“
“荒谬!“艾尔兰怒斥道。
“魔法师远比普通人更加优秀,教会的神术者虽然强大,但神明已经在他们的脖子上套牢了绳索,只有魔法师不受任何拘束,我们本就该是世界的统治者,可现在世界的权柄却被那些愚蠢且迂腐的普通人把持着,而我们却要蜷缩在海洋上的一座塔里,实在是可笑之极。“
汉斯此时就像是一位狂信徒在传道,蛮不讲理却令人无法抗拒,他的身形愈发高大,语气也更加沉重,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说道:“艾尔兰,和我一起重建新世界,你是《法之书》的书写者,是正统魔法的奠基人,新时代里你将被万人敬仰,你就是魔法的象征,你将成为所有人心中的……神!包括我在内,所有的人都需要向你臣服。“
艾尔兰怔怔地看着,好一会儿,才舔了舔苦涩的唇间,艰难地说道:“老师,你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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