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北风呼啸。阿匹斯山的白帽子已经换成了一张巨大的被子,顺着山势覆盖下去,罩在大地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法比安抱着一杯热腾腾的蜜酒坐在壁炉前烤火。提莫西也坐在一旁。师徒两人谁也没说话,享受着冬日里的寂静。
在抄了能堆下大半个屋子的书,初步学习了一些巫术的基础理论之后,提莫西说实践方能出真知,在书房里守着温暖的炉火可看不到那真切的世界,便拉着他去各处游走。这七八年,法比安跟着提莫西走过了无数的地方,不仅走遍了法罗兰王国,甚至不仅仅是泰姆大陆。法比安在极北之地看到了那瑰丽神秘的极光,也见识过了开姆大陆腹地里的茫茫沙漠;他见过了汹涌的北海,也曾攀爬过尤兰地干旱的高山;他去过东方辽阔的草原,甚至也曾踏足那茂密的丛林。他头一次知道世界竟是如此之大。
可无论走到哪里,法比安又觉得,这人间也都是一般模样。他去过北方那比法罗兰王国更加四分五裂的神圣芒戈里亚帝国,看到了童年的似曾相识。那些终日在土地里刨食吃,已经站不直身体的农民辛苦劳作一整年,却也就是勉强混得饱;面黄肌瘦的小儿子实在耐不住饥饿,去镇子上偷了半块面包,却不慎被人抓住,给砍断了手;悲伤的父母为了给孩子治伤,苦苦向教堂求告,却实在是拿不出足够的奉献,最后只能把女儿给卖进了窑子;牧师老爷终于来念了一圈经,老两口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自己怀里咽了气;老两口倒腾着把能卖的都给卖了,对着教堂又是一番苦苦哀求,就为了给死去的儿子买一张赎罪券。法比安甚至无法斥责他们的愚昧,因为诚如提莫西所言,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教士们尚且一脸的悲天悯人,讲上两句宽慰的好话,反倒是之前裁决的那个执达吏,嗤笑着说什么恶有恶报。法比安想做点什么,却被提莫西拉住了。他管得了这一件,难道还能管得了这茫茫人间?他只能偷偷地下个诅咒,让那执达吏从此噩梦连连,夜不能寐。
师徒两也去过那繁荣的商业联邦拉姆勒斯,法比安更是见识到了商人是如何的厚颜无耻巧取豪夺,如何囤积居奇,干些类似把药物高价卖给急需的市民,从他们手里赚走那救命钱之类的勾当,只为向贵族们献上些昂贵的新奇小玩意,换取各种经营的许可。
在开姆大陆上,那古老而辉煌的千年魔法帝国蜜思尔;在尤兰地,那同样有着悠久灿烂历史的迪米帝国;东方草原的塞拉森人……类似的悲剧反复上演,日日夜夜不曾停息。凡所到之处,那亡魂的哀嚎振聋发聩,不绝于耳。师徒两四处慰灵疲于奔命,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个同样疲惫的教派同僚。疲惫之外,法比安只觉得悲伤,还有困惑。
为什么?
他这一路见识过的各种苦楚,他自己也曾领会过,却从没有像如今这般深切。那时他早就习以为常,从不觉得有什么。他头一次认真去思考,为何平民就要面对这无尽的磨难,有些人却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脚底挣扎。
提莫西也是沉默良久。他告诉法比安,因为所有的土地,乃至一切的权力都归于国王、贵族和教士们。教士本就是跟贵族一体的,那些平民出身的牧师也很难爬到上层去,一如那些执达吏和商人们,反倒只能回过头去压榨比他们更加悲惨的农民,方使得自己好过一些。
他们不晓得反抗吗?
反抗?提莫西冷哼一声。上至国王,下至农民,人们吃的穿的用的都得从土地里找。虽然劳作的是农民,但他们大字不识一个,贵族们也是脑满肠肥,只有教士们掌握着历法和农艺,晓得何时耕作,如何预防天灾,如何整治病虫害,乃至如何收割和贮藏。贵族们虽然肚子里都是屎,但他们掌握着分配土地、水源、耕兽、农具、磨坊的使用,以及调节纠纷的权力,地方上那些骑士之类的小领主还会组织人手带领耕作,许多地方的公社还管着分配口粮。不论人们如何勤勉努力,每年能从土地里收获到的东西始终就是只有那么多。农民们为了争夺水源尚且会打得不可开交,要是没有了他们,还不知道会发生何等的惨剧。再说了,教士们给贵族套上了一层一层神圣的光环,使平民不敢反抗;贵族和骑士们的武力又足以轻易碾碎任何反抗的企图。教会宽慰他们的心灵,贵族也偶尔会出钱让教会开些赈济所。谁能反抗?谁敢反抗?谁愿意反抗?
那么先教给他们识字,使他们能自主……这念头刚闪过,法比安自己就把话吞回去了。一个终日在土地上劳累刨食的农民,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去学识字。况且即便学来了,平日里也是用不上的。各地的教堂一直开着些学校,也允许农民家的孩子去学,将来好帮他们抄经书。可谁家不是孩子会走路了就得开始帮忙干些杂活。学校又不管饭,上学又不能填肚子,谁会去学呢。只有那些尚且宽裕,能供养多出的一张嘴的市民家庭才有那个余力。农民们真要是能自主了,那些贵族们会干坐着?
法比安终于意识到自己背负的使命是何其艰难,何其沉重。他也有些气馁,但他不能放弃。死人的哀嚎,活人的眼泪,他无法放弃。
提莫西说,巫师掌握着神秘的力量,这是天然的优势。教会虽然不高兴,但从来无法禁绝。他们自己就掌握着一些。因为既然神从不显圣,他们总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的超然地位。贵族们也乐得去资助甚至豢养一些,以便为他们自己所用,也免得教会一家独大。巫师们当然也不愿意完全沦为别人的走狗。法罗兰往东有一个茨冈共和国,那里就是一个被巫师们所统治的地方,也是整个泰姆大陆神秘力量的集散地。但本质上,他们也仍然不过是教会和贵族们的爪牙。因为这个国家是在“巫术战争”后建立的。
贵族们的暗中活动,使得巫师们发展壮大,威胁到了教会的权威。因为那些自由巫师不受教会的管制,自然就不会听从教会对神秘事物的解释。于是教会设立审判庭,发动了大规模的猎巫运动。幸存的巫师们逃到了茨冈。这个山地小国让教会的进攻屡屡受挫。贵族们也跳出来使绊子,他们可不想看到这支力量被彻底剿灭。最后当时的大牧首下了圣训,巫师们也不再质疑教会的权威,把女巫丢给了裁判所当替罪羊。他们也向贵族保证永久中立,愿意向所有人提供服务,于是这个共和国便一直维持到了现在。因为经历了战争,茨冈的巫师们把魔法彻底变成了武器。他们琢磨出了能简单快速有效使用部分巫术的方法,于是那里有一群人改称自己为术士,以一口气能召出五个火球为傲。他们穿着血红的长袍,剃着光头,脑袋上还纹上一些花纹作为标识。他们被贵族们视为座上宾,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些佣兵而已。
术士们要价极为昂贵,所以能雇来一位当宫廷法师对贵族们来说是非常有面子的事。于是那些野法师也同样极为受欢迎。因为术士们的训练太过偏门,除了战斗几乎什么都不会,可贵族们对神秘事物的需求并不仅限于战场。那些野法师都是些不愿意受到茨冈的议会管制的人,于是往往没有靠山,本事虽然也许差了点,但费用也便宜了许多。所以那些请不起术士的小贵族们会搜罗野法师来充门面,大贵族们也乐意找来当个顾问,还能让他们在手底下跟术士们狗咬狗。
提莫西说,他们这征程漫漫,少不得要跟贵族们打交道。所以他领着法比安周游列国,去熟悉当地的语言和风俗。那些纷繁复杂的贵族礼仪、纹章学之类的贵族们之间的规矩也都要牢记在心。巫师们历来被认为是博学之士,超自然领域的学问是他们独特的优势,但人间的学问还是用处更大一些。当然,老亡灵巫师已经在人间行走了很久很久,被茨冈的法师们视为独门秘技的施术咒法他也会。他甚至告诉法比安,茨冈的法师们为了简化施法保证成功率,给整出个什么元素分类法和元素相斥理论,都是些扯淡玩意。世间万物互联互通,你从周围的环境里抽走燃素凝出个火球,那么温度自然会下降,再凝出个水球岂不是轻而易举?反之亦然。
他又跟法比安说,他们的事业漫长而艰辛,即便亡灵巫师们能在人间行走的时间远超常人,但强健的体魄也是必要的。这世上有数不清的黑暗,不仅在荒野之中,更在人心,于是那些上战场的本事虽然没有必要,但基础的防身术还是要会的。他们的身份轻易不能暴露,甚至那亡灵巫术之外的超自然力量也最好是隐藏起来,不到必要也不要轻易使出。
于是这么几年下来,法比安肚子上的膘没有了,身体倒越发壮实。但童年时代的营养不良留下的后遗症,使他的脸色始终有些发白。他唇上留上了一抹胡须,常年跟亡者打交道使他浑身散发着某种忧郁的气质,倒是越来越像个贵族了。提莫西说他生了一副好皮囊,是天然的优势,那些妇人们无疑会喜欢,甚至许多男士们大概也会喜欢。贵族嘛!连城市里那些整天厮混在一起的青年团里的气氛都暧昧不明的,生活糜烂的贵族和声称要禁欲的教士们更是自不必说。
经历过漫长的巡游,他们终于回到了阿匹斯山上的小庄园里。
提莫西说:“老夫能教给你的东西也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你就自己去摸索练习吧。吾辈本是枯骨。这人间的许多不平事并不会因为吾等坐在书房里便消失不见。你有想好要去哪里吗?
法比安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他说:“我想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
提莫西摸着下巴:“嗯,也好,你打算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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