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已深了,边城之中已是灯火疏离,难以视物,只有天上的朗月疏星还轻映城墙下的伏草,沙原上的短松。江一草被那远处吹来的朔风一激,酒已是醒了大半,扭头向城外望去,只见也是漆黑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远处的天脉群山也只在夜幕中打了丝淡淡的影子。
他仍是妄然用力瞧着,似想从这无尽夜色中寻出些事物来,看了半天,忽地轻轻叹道:“青梅煮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青梅作酒却真是个好东西。”
但凡男人三碗酒下肚,都会变得分外豪爽,陌生人也不再陌生,面目可憎与否,也无所谓了。他想到方才与那实则未曾谋面的三位兄弟一通牛饮,立马便熟络起来。酒到酣处时,更是拍胸摩头,话语动作间,全无半点做作之态,嬉笑怒骂之余,也只是推杯交盏,不肯认输罢。
他此时头也有些晕乎,只记得酒席之上最先倒下的便是看上去一脸酷意的冷五,其后便是易风,只是那人脸虽然红透,但眼中有神,怎么也不像是喝醉,只怕还是在打酒桌上的埋伏……还有燕七,喝了斤把酒,便说自己当年在家乡村中是如何受女子欢迎,别人笑他,他还气的满脸通红。
江一草想起燕七那较劲的模样,不由一乐。回想起这三人的可爱嘴脸,此时纵是站在破矮城墙之上,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阿愁在他身旁静静道:“我还以为今天日间发生了这多事,公子心中定会烦闷的很。”
“唉……”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事情已然如此了,再多作愁态又能如何?”顿了顿,忽然道:“阿愁,咱们看样子又要走了,你看……”话语间似有相询之意。
阿愁知道他心中又在盘算着怎么让自己离开,却故意不接这个话头,作无意道:“刚才我去了长鹤楼一趟,燕七留下的断箭却不见了。”
“莫不是被伙计们扫走了吧。”江一草应道。
阿愁摇摇头,道:“燕七破怒龙袖的那细弩却还在梁上,只是那第二枝被我削断的长箭倒不见了……今日之后,只怕前路难测,公子还是要小心一些。”
江一草心中浮起不祥的感觉,想了想却又笑着摇了摇头。
“至不济身份被朝廷探知,也不过是厮杀一场的问题。你知道我这人,虽向来极厌恶这些争斗,但若真的有人想取我性命,自然也不会行那口颂圣明而血溅庭院之举……”想了想,忽地觉得这些颇长志气的话语从自己这一惫懒之人口中吐出,似乎显着有些有趣,不由暗自一笑,转头看着长街,忽然说道:“运盐的人来了。”
只见边城长街上,还有四十辆盐车正整整齐齐地沿街摆着,却也无人看守。忽听着一声夜枭鸣叫,四处似有声音相应,此时夜已极深,街上灯火全灭,雪后初晴夜,月光映在屋顶积雪上,倒平空生出些诡异的感觉来。
街角外涌来了一群黑衣人,也不见这些人商议什么,各自颇有条理的分派人手,将盐车轮上包上绒布,一行人便推着车子静悄悄地向西门行去。这大的动作,却愣是没发出一丝声响来。江一草暗自一笑,心想这北阳城里泰焱的部下只怕早年间做惯了这套事情,果然手熟的很。
正想着,却见那行人最末一人转身过来,向自己拱了拱手,似是在打招呼。他心想此人倒也了得,隔得如此远却还能瞧见自己身影,也是拱了拱手回了个礼,却瞧见那人胸间一道幽蓝之色一闪而没。
“是那年清江上那个宁老大吧?”阿愁瞧的清楚,问道。
“嗯,”江一草应了一声,看着红石诸人渐渐没入夜色之中,心想自己虽难应泰焱之请,颇伤其情,但转手送出这四十车盐,也是聊为安慰……忽地瞧着这地上残雪已污,却想起十三岁那年过长盛城的时候,易家大院的门口也是如今日这般积雪渐污……他皱着眉想着那妇人说的话怎和泰焱如此相似呢?自己只不过想过些寻常日子,难道也成了罪孽?……不过师仇未报,己身却逍遥渡日,细细想来,果真倒是有几分无耻了。
搓了搓手,叹道:“山风入松便是一寒,老松落子亦是一寒,今日松子浸茶闲话,被人教训落子不思恩,更是心中大寒啊……”
阿愁看了他两眼,忽然说道:“公子乃映秀传人的身份本就骇人,加之一身才能只怕亦如布囊中芒,倒掩不住多久。若一味隐忍保全,却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尽头……”忽地省起江一草虽是嬉哈度日,却最不喜身旁之人提及这些事情,连忙住口不言。
江一草难得没有讥笑其大俗,暗自思索起来,出神半晌,静静道:“愁,咱们去望江吧……”阿愁一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却不接话。江一草见她无语,愕而低头,黑暗之中却见着女子那如水眼波,眉梢轻柔,自然流出几分盼望的感觉。他无来由一阵心慌,讷讷转过脸去,不再有片言只语。
***
此时他二人居住已有两年的小院中却别有一番热闹,燕七正笑着轻拍着倒在铺上的快剑冷五脸颊,嘲笑道:“五哥啊五哥,你也恁没用了吧?就这么两杯酒你就人事不省了?”易风却是一笑道:“老五就是这种人,面上装的那般冷峻,其实却是个老实忠厚之人。这等性子,若用来对敌,倒易让人觉着势不可挡,可若用在酒桌上,那就只有吃亏的分了。”
燕七笑道:“那倒是,不过五哥的性子和我也不一样,我倒要瞧瞧今天这刚认的二哥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在这种僧人都要发狂的地方居然能一呆两年,身边却有个如花似玉般的姑娘……还是剑法这般犀利的女子,他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收伏的服服贴贴的。”
易风向着他促狭一笑道:“兄弟此言,深得我心啊,不偷偷听一下,怎能销这日间紧张。”要知他在望江王府中本是一人之下,向来老成持重,但今日好不易将上面那位神秘的二哥挖了出来,自然有几分好奇,加之算起来,己等数人倒应是他的属下,自然将平日里那份沉稳尽数抛开。
原来这堂堂望江半窗月中的人物,竟然也如世人一般,一点窥私之心难以抛却,若是让江一草得知这二位今日佯醉,竟然存的这个念头,只怕真是会哭笑不得……
此时院门咯吱一声,隐有人声传来,易风和燕七相视一笑,伏在酒桌旁,闭目做假寐状。听着院中脚步碾雪作响,准备偷听的二人自然凝神,待听着江一草主仆果然如二人所料进了侧间,不由暗自好笑,心道果然如此……又过了些时,忽听着江一草到厨间去忙了半晌,似乎是烧了桶水,然后送到阿愁房内,却也没听着江一草出来。二人相视一笑,借着酒意伏到炕头,将耳靠着墙壁听着,只闻水声哗哗作响,想那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又有水声撩人,倒惹得二人无限暇思……
燕七早已愕然地张大了嘴,听着隔间传来的洗水之声,却是生生运起功力,才将胸间笑意硬压下去。转头一看,易风却已箕坐于炕,只是肩头抖动不已,显是在忍着笑意。
……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房中声音渐没,又过了些时,江一草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屋中桌上残肴矮烛,醉者相倚,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易风此时却悠悠醒来,用手揉了揉眼,睡眼朦松道:“你回来了,咱们兄弟继续喝。”江一草笑道:“大哥常说易二为人最为持重,原来却也是一酒徒……”苦笑着摇摇头,便去整理炕头,准备四人安歇事宜。
燕七此时也恰到好处的醒来,一面暗赞道:“三哥果然不愧是望江半窗里面心机最深的一人,装醉都比兄弟们要强上一截。”一面向着江一草咕哝道:“对了,嫂子呢?我今儿还没敬嫂子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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