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人类联邦新元56年,10月13日。
东上市的仲秋日在久居城市的人们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异,无非气温更冷了些,行道树的叶子黄了,落了,被北风一卷便四处乱飘之类。该上班还是上班,今日与昨日、明日并无不同。
但对冬椿福华小区的李家而言,今日尤为特殊,他们上午8点便早早出门,只为早点赶去医院。
李澄江套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酒红色针织围巾,头戴棕色软帽,手戴红白手套,全身裹紧,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天气虽冷,他的额头却溢出细密的汗珠。
“澄江,还好吧。”母亲在一旁护住他高大却纤瘦的身躯,似乎怕他从轮椅上倒下去。
“妈,我还好,还不至于坐都不会。”李澄江捏紧扶手,吃力地抵住椅背。
父亲一言不发,谨慎而小心地推着轮椅,捏着扶手的手掌心微微出汗,行道砖的每一丝缝隙都让他如临大敌。
轮椅坐垫下的格物架上,一个白色塑料外壳的盒子沉默地运转,其上牵出两根透明的管道,伸进李澄江羽绒服的下摆,链接到他心口的阀门上。鲜红与殷红的液体在当中回转。
公交站楼离李澄江所住的小区不远,一家人很快进了站楼。父亲到自助售票机前,购买了三张去东上第二医院站的轿厢票,意识模识别付账后,把票卡递给母亲。
来到闸机前,母亲投进票卡,回身引导父亲缓慢地把轮椅推过道口。
“你快走,我能推稳,上班时间咱别耽误人家!”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上轿厢的缓冲时间只有15秒,错过就要等半分钟后的下一轮。
母亲扫了一眼人群,从众人礼貌的克制里看到了微妙的急躁和恼火。“抱歉,”她急忙让开身位,好让儿子和丈夫过去“我儿子心脏不太好,今天要做移植,实在抱歉。”
人群没有语言上的回应,但可以感觉到恼火的的凝视没有了。
父亲看了一眼轿厢门上方的倒计时,还有七秒,没有回头,催促妻子赶快跟上。
轮椅在轿厢门滑轨处磕了一下。李澄江紧抓扶手,咬牙挨过了这轮猝痛。
轿厢门关上了,原定荷载8人的轿厢里只有李家和另外两个陌生人。只需稍作等待,镜室传送极为迅速,轿厢顶灯闪烁两次,代表能量通路重连两次,接着门开,其外就是东上第二医院站了。
下轿厢的时间有10秒。轮椅经过轿厢门导轨时,父亲微微抬了一下轮椅,很轻,可以抬起来。父亲的眼眶红了。
出站不远就是医院,李澄江被送到急诊区做术前准备。医生要求上报体重,他带着轮椅称了一轮,转移到担架床上空轮椅又称一轮,两轮相减,得52kg。
李澄江遗传了他父族的高大基因,有1.82高。他甚至还穿着厚衣服。母亲捂着脸,指缝间传来啜泣声。
父亲哽咽着安慰:“怪我……没让你打掉他。现在没事了,有救了。”
“两位,抱歉打扰了。由于心脏移植的特殊性,术前必须再行确认,并签署知情同意书。”一个乌发及肩,戴着一枚掌形绿叶发卡的护士抱着一叠文件走了上来,“手术安排在明天,二位仍可以改变主意。”
“前天收到配型消息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同意过了吗了?”父亲坐直了身子,仰视护士,说着,又站了起来,“手术还有额外风险?那份同意书上没写全?”
护士摇头否定:“不不,是这样的,人的灵魂分为触媒模和意识模。触媒模是一切物质现实生理活动的集合,以心脏为物质依托和核心。心脏移植,意味着将一个系统的核心转移到另一个系统的执行组上,不仅要考虑适配,更意味着您的儿子在之后从生物学意义上不再是您的儿子。考虑到一部分人对血脉延续比较看中,所以规定我们要予以告知。”
“在这个知情同意书上签字,意味着从民法法理上接续他作为您的继承人的身份。捐赠者的家属方面我们也有相应的内容,如果他们签署了血脉继承接续同意书,我们也会告知您捐赠方的相关信息,方便您知晓您儿子将来可以拥有的权利和应该履行的义务。”
“不过对方没有签署,因此只是按照规定确保您了解全部内容而已。如果您已经确认知悉了全部内容,并做出了决定,请在这里签字,笔在这里。”
护士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页脚的位置,然后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一支黑色签字笔,递给父亲。
“麻烦你等一等。”父亲没有立刻签字。
“可以理解,这毕竟是重大事项。您不必着急,术前的各项指标检查和准备还要很久。”护士微笑着回应。
父亲翻回文件的第一页,从头到尾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大体内容后,拔开笔帽,在页脚签下了名字。
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文件和笔,又翻看了一遍文件,只是更仔细些,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护士一一解答。末了,母亲也签了名。
“那好,手术会在第二天早上8点开始,今天您们可以陪着做一些检查,晚上可以申请一人陪床。手术时间有点长,您们最好中午十二点后过来等。”护士确认过签名后,告知了时间,便离开了。
空荡幽长的医院走廊里,唯余低声细语。墙壁的瓷砖如冰刻,消毒水的气味强迫所有人的举止安静克制。
“我留下来陪澄江吧,你的单位对考勤要求高些。”母亲主动开口。
“好。”
第二天上午八点。
李澄江全身赤裸地被推进手术室。一身溃烂的皮肤和显露骨架的身形在无影灯下暴露无遗。
十个医生,全体身穿深绿色的手术服,低头看着他的胸口,和其上预先用光刀烧灼出的标记——之所以不用手写,是怕压断肋骨。
自限性心脏功能不足综合征,这是李澄江患有的疾病。
所谓功能不足,意思是心脏的功能不足以作为全身生理活动的核心,具体表现是:身体该有的结构都有,但全部破败不堪。骨骼脆弱,皮肤溃烂,消化道脆弱得如同纸糊。万幸的是,神经系统基本完好,可能是作为意识模的物理承载,中枢神经被特别关照的缘故,但这也让他能确切地感受到崩解的痛苦。
所谓自限性,就是心脏的发展跟不上基因蓝图中身体的发育,表现为:他在幼儿园时,是个活泼的孩子;他在小学时,是个安静的学生;他在初中时,是班级里需要照顾的残疾人;而他在高中时,是班级里从未见过的,在家里上直播课程的“同学”;两年前,他成了只能躺在床上喝流食的活死人。
医生们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手术流程,仿佛李澄江现在只是一堆有结构的肉,失去了社会属性。他突然有些放心,这说明医生已经很熟练了,甚至习以为常。
他被静脉推注了麻醉剂,脸上也盖上了呼吸面罩,无影灯的强光晃得他看不清视野。
“心里数十个数。”一个医生说,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医师。李澄江斜眼看见他在一个数控面板上操作了几下,似乎启动了手术台上的一个设备,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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