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代明,建都幽燕,号称“神京”,至今承平百载,最是富贵繁华。
芙蓉街是西城中一条繁荣阜盛的商业街,街道两侧,店铺酒肆鳞次栉比,街面上人流如织,车马络绎。
暮色降临,星月在天,街上行人渐少。除了秦楼楚馆灯火辉煌,乐声大作,宾客盈门,其他店铺都开始关门打烊。
街角有座不甚起眼的茶楼,高高的挂着“萃华楼”的招子。
茶客已散,茶馆老板胡大海坐在大堂中饮茶。
此人三十来岁,容貌粗陋,体格精壮。原是个街头泼皮,胆大心狠,闯出些名堂后便开了茶馆。又耍手段控制了一干伶人,组了个草台戏班,唤作翠怡班,自任掌班,终日驻扎在自家茶馆唱戏引客,生意倒也不错。
此时他悠闲自在的喝茶哼曲儿,似在等待什么人。
一众跟他混吃饭的泼皮无赖,三五成群的凑坐在角落里磕着瓜子,小声闲聊。
过了一会儿,夜色更深了。
街上急匆匆走来一位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柔媚之态竟似女子一般,一身天蓝色锦袍,齐整的发髻上插着青色玉簪,好不俏丽!
丝毫没有犹豫,他疾步走进茶馆,眉头紧锁,举目张望,似乎要找什么人。
一时馆内众人收声不语,停下各自动作,纷纷向他瞧去。
看清来人之后,胡大海喜笑颜开,急忙起身迎了上来,拱手大笑道:“琪官儿大驾光临,萃华楼蓬荜生辉啊!”
原来这少年也是一名伶人,原名蒋玉菡,小名儿“琪官”,是另一戏班枕云班的小旦,近来声名渐起。
“胡掌班有礼了!琼官呢?”琪官随意拱手问过礼,便急切问道。
琼官是胡大海手下的伶人,早年同琪官同班学艺,交情匪浅。因家中借了胡大海的高利贷,久拖不还,不得已用他抵债。
半个时辰前,琪官忽然收到胡大海派人送的口信,说琼官突患急病,竟有不治之兆,请他速来相见,这才火急火燎的赶来。
胡大海眉飞色舞,呵呵笑道:“不必担心,琼官已去了忠顺王府,说不得这会儿子正受着王爷恩宠,快活得很呐!”
“你说什么?!”琪官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面色大变。
在这行里混的,谁不知忠顺王荒淫无耻,尤好男风?且性情残虐,死于其手的伶人舞姬不知凡几!说不定琼官此时已经……
犹如置身数九寒冬,琪官浑身乱战,不敢继续想下去。
“王府张管家说了,一个太少,还得再寻一人,凑成一对儿姐妹花儿才好。哥哥我想来想去,这条街面儿上也就你琪官儿能入得了王爷法眼,所以盛情荐了你。是不是很欢喜?准备怎么感谢哥哥?”
胡大海皮笑肉不笑的说着,边说边朝侯在一旁的打手们挥手示意。
众打手立刻行动,一人跑去将茶馆房门关上,其余人将琪官后路截断,围拢起来,渐渐逼近。
得知自己上当受骗,将步琼官后尘被送入忠顺王府,琪官面无血色,惨然煞白。
他知道胡大海绝不是在开玩笑,交好忠顺王这样的朝中权贵,正是这等灰色人物的生存之道!
“胡大海!你别忘了,我可是枕云班的当家花旦!顾掌班识得不少达官贵人,你若将我送入王府,他定不会放过你的!你最好想清楚后果!”
情急之下,琪官只能搬出自家班主来震慑对方,却明显底气不足,毫无信心。
“哈哈!就顾如意那个骚货?我呸!”胡大海不屑的往地上吐了口浓痰,丝毫不惧,冷笑说道:“琪官儿,等你进了忠顺王府,得了王爷宠爱,他怕是要谢天谢地的感谢老子!”
说完,便冲一众打手喝道:“王八艹的!看什么戏!还不给老子绑了送去王府!”
“是!”众人忙应下,立马冲上来将琪官死死按住,任其拼命挣扎也不能挣脱,又拿出一根又粗又长的草绳便要绑人。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哐当”一声巨响,虚掩的房门竟被人一脚踹开,夜风涌入,蜡烛火焰剧烈摇曳,差点儿熄灭。
接着便见一位白袍玉带的少年挺剑走入,其人剑眉星眸,面容俊朗,英姿挺拔。
一眼扫过,他迅速看清了屋内情况——琪官尚在,这就好!真若送进了王府,他也无可奈何了。
“柳二郎!你要做什么!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看清来人面容后,胡大海愕然失色,明显吃了一惊,强作镇定的大喝。
柳二郎和琪官是挚交好友,相交莫逆,此人又很不好惹,所以胡大海早探听好了,今日两人并未在一处,这才果断下手。可柳二郎怎会尾随琪官而来?
柳二郎目下无人,懒得同这痞子答话,毫不犹豫,一手紧握龙吞夔护的剑柄,一手掣去镶金嵌玉的剑鞘,转眼间竟然一左一右各有一柄宝剑在手,明如秋水,寒光耀目。
此剑是柳家祖传至宝,名为“鸳鸯剑”,双剑合体,一把上面錾着一个“鸳”字,另一把錾着“鸯”字。
柳二郎以右手剑遥遥指着胡大海等人,冷声问道:“此剑有些日子没饮血了,正饥不可耐。胡大海,你可有意喂它一喂?”
说话间,步步逼近,步法沉稳,气势凌人,杀机毕现。
看着明晃晃锋芒毕露的双剑,胡大海冷汗直冒,忍不住吞咽口水。
比这双剑更令他害怕的,是持剑之人的身份——柳湘莲,理国公刘彪之孙!
这两年此人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和悍不畏死的狠劲儿,不说打遍西城无敌手,至少没人敢同他正面硬抗——开玩笑,谁敢打死打伤国公孙子?他不怕死,别人还怕给他赔命呢!
胡大海有意暂时服软,以后另寻机会,奈何已应了忠顺王府的管家,这几日要寻个顶级的好货色送过去。除了琪官,他实在不知还有哪个能送了!
“柳二郎!你冷静点儿!我可是在给忠顺王府办差!识相的你就少管闲事!”
胡大海狐假虎威的威胁,同时挥手命打手们上前阻挡。
柳二郎的大名胡大海知道,打手们又何尝不知?简直如雷贯耳。
此时他手持利刃,满面杀气,眸泛冷光,分明是谁挡砍谁的架势,傻子才上!
几息之后,柳湘莲未受任何阻挡,走到琪官身前。
琪官正被两人一边一个将手别在背后,死死扣住,不得动弹。
看着站在眼前的柳湘莲,那两人双股乱战,怕的要命——这年头人命如草芥,国公子孙打他们这些泼皮,打死了又能如何?何况,他们可是正在绑架!
“不想死就滚!”柳湘莲喝道,声音冷冽。
那两人如听纶音,也不管胡大海如何吩咐,撒手掉头就往后院儿跑。
胡大海气的破口大骂,但同样不敢上前阻止,谁叫二人之间身份相差太大呢。
“走!”柳湘莲搀扶住身子摇晃的琪官,也没细问有无受伤,便往外走。
横的怕不要命的,虽未动手,胡大海那帮人早失了斗志,谁敢阻拦?
不料,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三尺腰刀临空劈下,从背后直斩柳湘莲!
此人竟藏身房梁之上,谁也不知他何时藏的。
察觉到背后异动,柳湘莲来不及多想,骤然发力将琪官向一旁推开,随后听风辨向,挥剑向后砍去。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柳湘莲连退数步,差点儿跌倒。最后不得不以剑撑地,身子前倾,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好!我不是此人对手!”柳湘莲心里陡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已经看清了偷袭者——对方一身灰色紧身衣,脸上蒙块儿黑布,只露出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目光湛然。
偷袭者似乎愣住了,低头盯着他自己手中的断刀。
适才刀剑相击,柳湘莲手中的鸳鸯剑乃是祖传宝物,锋利非凡,质地极硬,竟一剑将对方的腰刀斩断。
“好剑!当真是好剑!”
蒙面人目光热辣辣的盯着鸳鸯剑,迭声惊赞,很想据为己有,鄙视道:“宝剑当赠英雄,你真玷辱了它!”
说着,手提断刀向柳湘莲走来,分明是要杀人夺剑。
柳湘莲吸气蓄力,紧握剑柄,准备拼命再战,忽然喉咙里冲出一股甜腥之气,随即“噗”的吐出一大口瘀血来。
没想到,刚刚刀剑对击,竟震伤了他肺腑!好霸道的功力!
尚未感叹完,柳湘莲眼前忽的一黑,浑身无力,意识消散,就此倒下……
……
三日后。
神京,西城。
兴隆街北有座规模宏大的府邸,占了足足半条街,越过围墙,依稀可见其中殿宇楼阁,峥嵘轩峻。
然则细观却会发现,建筑上朱漆剥落,断瓦残存,后花园更是萧疏冷落,完全是一副年久失修、衰败至极的景象。
时值四月之初,庭中的石榴花含苞待放,点缀翠叶之间,如星星之火,耀眼夺目。
石榴树下,摆着一张陈旧不知年月的酸枝躺椅,曲线玲珑,光滑舒适。
初夏的阳光温暖和煦,柳湘莲惬意悠闲的躺在椅上,闭目似睡,锋锐剑眉轻轻舒展,似乎颇为舒服畅意。
他便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只是由于三日前的那场打斗,体内已然换了来自后世的灵魂。
来到这方红楼世界已经三日,柳湘莲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前世喜读红楼,他对“柳湘莲”此人并不陌生——“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这两日经过了解,他方知柳湘莲何故如此“浪荡”,故事还得从朝局说起。
熙朝定鼎于前明嘉靖年间,迄今传至第四代,堪堪将近百载。
十三年前,建州女真悍然叛乱,称王自立。第三代玄康帝闻讯大怒,集结京营,御驾亲征。结果一败涂地,全军覆没,他自己也被生俘。
消息传回,举国哗然。恰在此时,监国太子暴病而薨,更是雪上加霜。
举朝彷徨中,向来低调的忠正亲王迅速掌控了留守京营和皇城禁卫军,而后践祚登极,改元永隆。又集结勤王军队,北上抵御东虏。几番交战,勉强守住重镇辽阳。
辽阳久攻不克,东虏亦伤亡惨重,奴首干脆效仿瓦剌故智,将玄康帝放回,欲令朝廷自乱阵脚。
玄康帝归来后荣升太上皇,自此,朝中形成日月双悬之局。
柳湘莲之父柳棱是理国公柳彪幼子,娶荣国公贾代善庶女贾雯为妻,官至太子卫队指挥使,是故太子铁杆心腹,永隆帝继位不久便遭罢黜。
柳棱始终认为是自己护卫不周才令原本康健的太子殿下遭了算计,可又无力代为报复,愤懑成疾。此期间长子柳湘英竟被人掳走,柳棱最终抑郁而亡,其妻贾雯也因悲伤过度病故。
至此,家中独剩年仅三岁的柳湘莲。
柳棱是刘柳彪暮年所得幼子,其人俊美聪颖,深得老父钟爱,故分得大笔产业。
柳家其他几房早存觊觎之心,待到家中只剩幼童,遂生歹念,联手强夺家业。
幸有家奴以死相拼,威胁举火焚屋,同归于尽,方才保住这座宅院。
其后,柳湘莲年齿渐长,又无长辈管束,嬉玩胡闹,挥霍无度,不数年便将家中浮财靡耗一空,日渐拮据。不得已,只好登台串戏,得些酬金勉强糊口,也因此结识了蒋玉菡。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柳湘莲若有所悟。
原主是收到蒋玉菡遇危的消息才赶过去的,可见是有人故意设局,以蒋玉菡作饵,引他入彀!
如此看来,偷袭之人是何来历也就不言自明了,多半那几房族人眼见他即将长大成人,担心会夺回家产。俗话说“斩草除根”,他们倒下得去手!
那日柳湘莲受伤晕倒,万幸家中老奴柳三及时赶到,驱走了刺客,否则后果难料。
柳三原是军中悍将,武艺高强,奈何得罪了权贵,横遭灭门惨祸,身陷囹圄。得柳棱相救才得以大难不死,逃出生天。为报恩也为避祸,投入柳家为奴,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三,遂改名柳三。
柳湘莲有些感慨,上一世读书十几年,又去部队熬炼数年,三十来岁转业又创业,辛辛苦苦瞎折腾,到最后一事无成,还被一场酒宴要了老命。
而现在年纪轻轻便坐拥一座帝京大宅,怪不得古人常念叨“祖宗遗泽”。
不对!他忽然想起,光顾着高兴了,差点儿忘了鞑子这会儿还在东北那旮旯闹腾!不会仍旧打进来吧?留发不留头,可是会要命的!
这尚是其次,此前他根据甲子纪年推算过,今年当是西历1625年,相当于原时空天启五年。
倘若和原时空一致,则意味着未来二十年天灾人祸不断,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这也有迹可循——“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连甄士隐这样的当地望族、士绅之家都不得不逃难躲灾,民间是何境况,不问可知。
他隐约记起,柳湘莲本尊最后也去做了“强梁”!
“不成,得早做准备!”
柳湘莲没心情晒太阳了,时间不等人,谁知鞑子什么时候就入关了!明末时可是大摇大摆入关扫荡抢掠了好几次,又或者李自成、张献忠之流攻城掠地也很危险。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可不会管他是不是穿越的!
“二郎,该吃药了。”
柳湘莲胡思乱想之际,蒋玉菡端着白瓷碗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生就一副俏丽女相,天生就是吃小旦这碗饭的。
远在数步之外,刺鼻药味便扑面而来,柳湘莲对此很不习惯,但为了能早日康复,只得捏着鼻子一口吞下。
“谢谢。”将瓷碗递还,柳湘莲抬手擦了擦嘴角药渍,下意识说道。
蒋玉菡闻言微愣,掩口而笑,目光温柔:“二郎这是怎么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莫非真被敲坏了脑袋不成?”
柳湘莲没有和伪娘打交道的经验,爽朗一笑:“礼多人不怪嘛。”
蒋玉菡轻轻将瓷碗放在方桌之上,又拎过一张矮凳,放到柳湘莲身侧,自己坐了,手扶着躺椅,目光殷切,语音轻柔:“二郎,今后你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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