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远春来牛角村医务室工作是极不情愿的,毕竟人往高处走,进城读了这几年书就算城里人了。
城市,年轻人的圣地,连村里的年轻人都知道这一点,在他们老家,如果不是考上清北名校,一般的大学是不会上的,毕业就进城打工了,那混得好的,没几年就能开车回村。
他考了个不很有名的医学院,他也不想上,他的家境比起普通家庭更差,只是父亲去世,父亲临终前交待过母亲,一定要将他培养成大学生,母亲含辛茹苦,供养他读完大学。
毕业时他认为至少可以去个县城医院,可最终分配到村里来,他觉得对不起母亲这些年的辛苦,可母亲觉得他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这是多大的喜事啊。
城市就像抽水机,抽走了乡村所有的资源,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整个村庄像个巨大的填不满的空洞,院前屋后,杂草丛生,乱成一团,公路上也有自行车电动车、有汽车驶过,扬起一片尘土,太阳幕布一样的覆盖下来,太阳照进牛角村仿佛也失去气力,全然没有章法。
迎面走来的就是艾村长吧。
“我是艾顺安,是这个村的支书、村长。咱们村条件差,能够迎来你这样的医学高材生是咱们一千多户人的福气。”
艾村长将肖远春带进村医务室,这里显然已经被打扫过,整洁一新。
“此前有一个村医,是个女孩,嫁到城里了,所以这里空置了许久。村里缺什么都不能缺村医,青壮年人外出打工,老人孩子无人照料,小毛小病全由村医解决,你们的责任大着呢。”
肖远春皱起眉头,他们这样的人去任何医院,都是要跟着老医生屁股后面转悠,而明天他就要披挂上阵,过五关斩六将的玩这医生的营生了。这就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他扫了一眼医务室的陈设,实在不敢恭维。现代医学已经是个庞大精密严谨的科学了,城市的大医院像个大大的肚子和胃,整个世界都想塞进来,治病就是将各种形状的病魔吞没消化。除了那些医生,更有精密繁杂的设备的参与,是精致魔幻的人机世界。
可你走到这里,仿佛走进一个老大娘的厨房。
看着这一切,肖远春在心里暗暗想:你,肖远春,完了。
是的,如果门上没有医务室这张牌子,就如普通农家的一间堂屋,有桌椅厨柜,散发着福尔马林味的玻璃器皿。
显然艾村长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要急,慢慢来,村里这几年正在响应号召,发展经济、种植、养殖业都很好,慢慢我们会改变这里的条件,而且县里、镇里支持都很大。”
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你能看到的多数是老人、女人和孩子。没事肖远春就在村里的田间地头逛一逛,在城里经常逛街,在这里就叫逛路吧。
此处是平原,一眼望过去有看不到边的感觉,举目所望,风景似都相同,但顺着路走,风景会变化万端。
在城市逛街,街道市景多种内容色彩的叠加让人目不暇接,但也杂乱不堪。初次进城,会流连忘返,但看得多了就那么回事。在乡间,景物是单纯的,甚至是纯粹的,它们拒接设计与修饰,它们用一种粗砺的形容和声音说话,它们上接天地,下连虫蝇,它们有着自己的谋篇布局,段落文章。
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织就成满目绿色,村庄里的已经有许多水泥路,但乡村的路拥有无限散开的自由,它们并不遵循规则,任性、率真,弯弯曲曲,它们的存在并不为开辟一道风景,树木草藤性地生长在路的两边,你的出现对它们是一种打搅,村里人也一样,如果你不是村医,你的存在绝对是一种打搅。
世外的天地已经是互联网时代,但这里并不需要那种繁华高级的形式感的问候,田间地头随意撒几粒种子就有收获,何况镇上已经在推广大规模种植,大片农田被改造成藕塘,荷叶连片成阵,几百亩蔚为壮观,并且成为真正氧吧。大片的庄稼地被改造成桃园,桃树只一人高,打理它们的是老人,桃与藕的贩卖都是网络、公司化运营,被销往全国乃至国外,但庄稼人不管这些,他们只管简单的劳动,一亩地有万元收入就能很好地打发生活。
鱼角村除了田地,还有大片的水泽湖泊,燕尾荡三千亩,天落湖五千亩,实际上这是一方景致极佳的水土。肖远春逛着逛着,就急切地去买辆自行车,骑着自行车东游西荡,感到十分惬意。
肖远春走马上任没几日,就遇上一件大事,艾支书钓鱼时,鱼钩触到高压线,一下就栽到水里,落水的艾支书就像只大青蛙,大腿蜷缩不断抖动。
后来艾顺安说:“当时的他尚有些意念,感到自己触电落水了,但就是动弹不得。”
肖远春正骑自行车“逛路”,一眼就看到村长落水,忙骑车过来,将村长从水中拽出来。只见村长肚子鼓鼓的,两手黑炭般的,样子十分可怕,仔细看着艾支书,觉得这个人已经死了,摸摸胸口似乎有些气息。肖远春自然有些心肺复苏和溺水救生的知识,但面对这样尸体一样的艾支书,过去所学顿时全部归零。
氧气、氧气,氧气就是一切。
他仿佛是从哪本书上看过这句话,他就大口向着艾支书嘴里吹气。
艾支书嘴中发出恶臭,抑或这味道来自腹中,因为水的挤压,也可支书的全身的味道即如此,这种味道,在这些日子的“逛路”中时常闻到。仿佛农家小屋后面的杂物中,菜园地里远远飘过来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几乎要呕出来,但此时已经没有时间矫情,人命关天,何况还是艾支书。对于艾支书,他说不上喜欢,但短短几日,他能感觉到他在村里的那份说一不二的威严和酋长般受人敬仰的排面。
艾支书嘴巴动了动,终于有了气息。
肖远春长长舒了口气,此时还要用医生的目光将村长认真观察研究一番。
艾支书挺着大肚子,生命的游丝尚游离在死亡的边缘,他的嘴久久呷了一下,这幅样子让肖远春想起,在鱼缸里看到的吃得过多就要撑死的金鱼,它将气球一样的肚子翻起,飘浮于水中,嘴巴一如现在的艾支书这么久才无力地呷动一下,其实是鱼在呼救,“救命啊,救命啊。”
鱼在濒危时会喊救命吗?会的呀,所有动物在危难时都会喊救命的。现在轮到艾支书呷动着嘴巴喊救命了。那大肚皮里容纳的仿佛不是喝下去的水,而是身体消化不尽的幸福。
显然村长是个活得很滋润的人。
艾顺安身上有几分酋长味道的官气,有几分混迹社会的江湖气,还有几分十足的土气,仿佛,那大肚子里装的,是这三种东西的混合。看着想着肖远春几乎要笑起来。
周围围满了人,人们都焦急地看着他的脸和一举一动,当然,已经有人从他紧绷而和缓的脸上看出端倪,咱们艾支书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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