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独地降临在这片诗意的风土。如果春天来得太迟,或者北风吹得太烈,或许我在去年冬季就能顺利得告别人间,完成心中埋藏已久的夙愿。我希望自己衰老得慢一点,同时死得快一点,每个阳光晦暗的黎明,每个冷风呼啸的寒夜,在我的小窗边摇摇曳曳的亡灵的身后都站着一位忧伤的黑老妇。她与我对视,等我做出决定,并在冲动的刹那自我救赎。久而久之,我们彼此熟络,即便无法对话——我们的语言并不相通,她说的话像是一连串被打乱顺序的怪异字符,彼此也能通过眼神交流。除了偶尔在夜间游动的亡灵,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男人总是很奇怪。他们躲起来热烈地自我欣赏,一旦遇见女人又情不自禁地自惭形秽起来,全无驾驭对方美貌的信心,除非他喜欢的女人恰好崇拜他。他只得隐匿所有恋爱前为自己订立的交往准则,乃至蔑视一切人与人之间天然的隔膜、孤立和互不相通,狂热地投入爱情,即便他始终生活在理性与沉思当中。可惜我没有这种体验。我爱过一个年长的女人。那时我还年轻。柳条抽出的叶片娇嫩得发白,乡间的未名小花悄悄伸出五支金色的花蕊,泉水芬芳得如同一泓美酒,轻饮一口,喉间产生一种奇妙的豌豆味。我们相望在一处长满石榴花的乡野。她系着围裙,在花梨木栅栏外的小田畦间沉思。那是本地一处有名的石榴园。每逢寒假暑假,庄园总会招揽许多前来度假的花城青年,适逢石榴花的最后一季花期,蜜蜂与学生快乐地游走在这座布满游廊与亭榭的庄园里。她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而是每年暑期来这里做一些零工以补贴学用。她在花城的艺术学院读书。那座学院刚刚建立不久,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模样,穿着蓝白校服的年轻人从小道上走过,他们刻意保持距离,远远望着栽种不久的院子里的大女贞树。此前我从没有去过那里,在我深陷在爱情的沼泽地以前我甚至不知道花城居然有一所艺术学院。贫寒的家境使我一度断了上大学的念想。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个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野自出生起就注定并被合理化,虽然内心不以为然,但又无能为力,而质疑它对我来说又是危险的,因此和父母一样,我不得不接受这种分野,认为自己永生永世都将是个穷人。于是,贫困便成为烙在我身上的一枚纹章。既然注定是个穷人,既然注定要为贫穷的人生饱受鄙视,既然贫穷带来的苦难如影随形,那么我就不必装扮成胸有成竹的模样每日在泥墙颓圮的校园里招摇过市。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仍然热衷于虚荣带来的短暂的满足感。虚荣带来的最大乐趣便是误认为自己具备一种改造命运的力量,因此改造命运和由此带来的强烈的征服感让人欲罢不能。最初这种改造并不难,头脑稍灵光一点,便能轻松掌握一些常识性的概念,倘若喜好观察并充满浓厚的求知欲,只需很短的时间就能在同为寒门的小伙伴里出类拔萃。
掌握他人难以获知的概念是制造虚荣的原材料,这种原材料在乡间罕有且不易辨别,因此对概念的发掘和再阐释并使之与生活内容结合起来仿造成知识的外形就成为一种极难复制的天赋了。然而不会有人关注这种仿造背后的动机,它掺杂在强烈的求知欲与自尊心里,又不自觉地得到虚荣的火焰,一点即燃。无论我们幼年还是成年,都热衷于阐释自己不理解的概念,热衷于将这种概念作为提炼生活价值的过滤器,为诗意缥缈的生活增添光彩。旁人的惊叹是最好的助燃剂,而惊叹背后有一分是诧异,有一分是期待,尽管我没有义务去满足这种期待,然而虚荣心总在这个时候成为生活的动力,因为它隐藏着一种可能性,而我总是将这种可能性视作必然,那就是命运自身的反转。命运在反转,一切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是虚荣心向我的潜意识发出的信号。阐释概念是第一步,仿造知识是第二部,而第三部就是使自己摆脱大地的束缚,站在与他人全然不同的另一边。
你们应该用完全不同的眼光来审视我,你们应当尊重我并相信我所做的努力。而我,我不是这片土地的植株,甚至本应远离这片贫瘠的沙土,我只是不经意造访这里,我的生活和未来在远方,一个我不曾到达也无法想象的全新世界。尽管我有无数理由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然而我却找不到证明这一观点的铁证,无论我做怎样的改变或者假装这种改变已经达成,我都无法去除烙在身上的纹章,无法去除与这枚纹章息息相关的生活方式、喜好、视野以及因求知欲得不到满足而变得暴躁不安的眼神。在那种眼神的罅隙,不难发现还有几分自卑与忧虑,怯于同任何人接触,怯于交谈,却时时处处试图掩盖这种羞怯带来的痛苦。
我不管,我必须要改头换面。我必须纠正自己的方言式发音,纠正自己乡土气的坐姿和站姿,纠正自己表述意见时粘稠的措辞,纠正自己呆若木鸡的沉思剪影,纠正每个午后饥肠辘辘时对食物的渴望,纠正在得不到一本书时内心极度的落寞与愤懑,纠正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眼羡及难以企及后的绝望感。我有一位在城市生活的亲戚,他家的女儿有一架钢琴,有一箱箱玩具,有永远看不完的书和听不完的唱片,有周二的书法兴趣班周三的拉丁舞兴趣班周四的奥数学习班周五的绘画兴趣班周六的陶艺课周日的钢琴课,每天清早有喝不完的牛奶糖水,以及彬彬有礼的姿态和落落大方的表达。我认为自己有生之年也无法做到她的那种表达方式,她面带微笑地伸出手,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恳切地表达问候,随后递给我一杯温暖的热茶。我记得那杯热茶呈暗红色,不知道究竟是乌龙茶还是普洱茶,热茶散发着一种温存醇厚的气息,仅仅是闻一闻都让人久久不忘。然而出于自尊心或者什么其他的心思,我始终拒绝接过,并且在那一整个夏日午后,我都与茶桌刻意保持距离。她的发音清晰,因此带动我用字正腔圆的标准音说话,我旁若无人地讲话,仿佛生来如此,生来就是焦点,是所有人关注的对象,是这个舞台上的独舞者。
然而我的快乐转瞬即逝。因为我根本不是焦点,即便我努力装作吸引别人的沉思模样,装作对万事万物了然于胸,装作破解世界和生活的终极奥妙,装作身上不曾存在一种名为贫寒的特殊纹章,装作头脑灵光触类旁通并像一架常胜机器一样运转,仍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因为最初的惊异已然褪色,而锚定在我身上的他们的期许却因为我的生长环境和发展脉络永久定型在半空。谈一谈未尝不可,也不过是缺乏趣味和营养的话题,那又何必花时间倾谈,况且每个人都有各自关心的一堆事情。那时每个人的烟草劲儿还没过,吞云吐雾的间隙聊到孩子们的未来,这本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但对于城市里的孩子、对于亲戚家的女儿却是确定无疑的,瞧她的举手投足间的与众不同的光彩,未来必定在城市的舞台上光芒万丈,会成为远近闻名的舞蹈家、钢琴家、书画师、园艺师、教授、医生、律师或者大学者。
那是我永远无法触及和想象的幻觉。它被批量制造出来,用以满足人们干瘪的想象力,如果这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酒杯,这种想象会剧烈攀升到一个新高度。它总是与财富和社会地位联系到一起,源源不断的购买力,遥不可及的权力和声望,以及对于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的天然好感,每个人都乐于憧憬,乐见这样美好的事物和佳人成为生活传奇的主角。星星发光,被作为璀璨夺目的宝石镶嵌在夜空里,而她无疑是这些宝石中的璀璨的一颗。我们遥望着,不知不觉地代入想象,那件蓝孔雀裙子多么优雅,随着她的舞姿起起落落,那时我注意到热茶已经凉透,暗红色的茶水渐渐变黑,阳光正斜斜照在铺满彩色鹅卵石的乡间小院,晚风出人意料得柔和,仿佛也被她的舞姿陶醉,恍惚间从隔壁小院传来一阵长笛声,婉转醇厚,平添了几分醉人的美感。
那个早春我变得格外沉默。尽管我不确定那段长笛舞曲是否真实演奏过,也不确定春寒料峭的时候是否可以穿着裙子跳舞。但那些夜晚,我们团聚在一起装作亲人的样子把酒言欢,那些失落在烛光和烟火里的片段总是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我作为一个见证者仿佛是透明的,因为我不记得自己处于故事的中央,也不记得自己和谁交谈,除了那杯失去温度的茶水。我猜它甜腻腻的,像是野外发现的一口井,里面冒出一只吐着信子的红色小蛇,井水甘甜而温暖,我站在井口对着里面黑洞洞的深渊久久凝望。那时,我想写一段旋律,任何剔除枯燥生活真相的东西都值得歌颂,值得赋予艺术的灵。然而我记忆里的许多片段不足以赋予任何特定意义,它过于枯燥,过于粗暴直接,因而显得残忍。比如真相,我们生活的真相。但同样是人,我们和他人存在鸿沟,因而我们的真相与他人的真相自然迥异。我贪图那些不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幻觉,因而固执地相信自己将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或者我本来是一颗星星,只是暂时失去了光彩。有一些夜晚,我抵抗着本恶能对黑夜和古老传说的恐惧,坐在那口井不远处的河畔,抬头仰望星辰。
那时我阐释概念的力量仍然微弱,而我表达真实情感的力量已经消失。我像一棵河边的茅草,只有根蒂是甜的,叶芒上带着锯齿,随时准备刺伤旁人。但本性的安恬中和了我外在的侵略性,它只让我的某一个特点变得纯粹,那就是遗世独立。我不确定遗世独立是否是一种故弄玄虚,就像标榜自己不爱名利一样虚伪。然而本心是无法欺骗的,我确实缺少融入任何群体的冲动和动机。某种意义上我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因为我的处境已经够糟了。如果生活的乐趣只在于孤单的野外巡游,在于与井口的小蛇和深水的鱼儿作伴,在于狂风肆虐时倚在枯黄的草滩里欣赏乌云的姿态,在于暴雨敲打纱窗时凝视被雨水弹起的尘土,在于自尊心碎裂成片后奔逃到某个幽谷又在太阳落山以前落寞地返回家中,在于一个茫然的冬季对着迟来的大雪吟唱歌曲,在于破不了壳般永远走不出那一条条无情的阡陌,如果这些是生活的乐趣,我确实无心关注自己的处境,仅剩下的似乎只有自尊,它常常被误认为是倔强与自卑的怪异的混合体。
我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想卑微地恳请因无法融入他人而避免受到伤害。然而这很困难,因为我已经用自己营造的概念链条反复证明我的与众不同,并在无意中合理化了这种不同的生存基础,因而我必然地不见容于他人,不见容于集体,与人们素来坚持的生活理念分道扬镳。我没有料到,这是为虚荣付出的代价,尽管这时虚荣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吸引力。除非我走到舞台中央,走到熟人和陌生人面前,走到我的怯懦枯萎的灵魂面前,以绝对忏悔和甘于堕落的态度承认自己生活的无意义,承认自己人生的无价值,承认自己是野外摇荡的茅草,只能在每个不眠的夜晚遥望苍穹,而苍穹之上只是一片黑洞洞。那样我可以坦然地接过那杯暗红色的甜腻腻的热茶,像是乖巧善意的乡下少年接受一笔昂贵的馈赠一般,颤抖着手臂缓缓饮尽,鼻腔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烟草气。那样我可以不必假装惬意,在空空荡荡的冬季原野大声哀嚎,在穷途的碎石子路上表演剧目,在起舞的篝火旁边热烈地翻滚。那样我才证明自己身上带着贫寒的纹章,时时现出以博取旁人的抚慰,漠然无情地生活在大千世界上。我曾经在某个时期试过这样做。某个我几乎失去一切的时期,声誉几乎破产、前途飘摇不定的时期,以及几乎框定我终生企及的高度的时期,一个我生活里时时处处充满死亡气息的时期,我试过妥协,像是在一场同类缠斗中败下阵来的鬣狗,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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