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矮小精瘦的男人,眼窝有些深陷进去,矫健的步子与平稳的呼吸都能看出来,这个几乎满头白发的男人正值壮年。他背了一个小小的行囊,小到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行囊里装不下衣物。腰间有一个火折子与一把匕首,匕首末端是分明的一个球体,这样的匕首在大陆上很常见,市井人家或者出行游历之人都会备上一把,目的是为了磨盐。大陆上有两种盐,一种是产自沿海的海盐,海盐精细,味道很纯正,往往是富贵人家或者宫廷之中的供奉品。还有一种就是产自洛水河畔的井盐,井盐又分两种,一种是粗糙制得的粗盐,一种是精细处理过的细盐,细盐自然是宫廷供奉之用,寻常人家很少见。
火折子则是盛产于大陆南端的竹乡特色。大陆南端,分两国,多竹,有诗云“江湖云断处,南陲竹上飘”。因为竹子多,所以盛产毛纸,一种很粗糙的纸,几乎一点就着,着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把毛纸裹的紧紧的,外边套上生的细竹筒,约莫指头粗细,然后把毛纸装进去,点燃毛纸;这竹筒长度各不相同,自己做的人有长有短,如果是市场上出售的,大约都在十五公分左右;把竹筒二八截断,做出套筒的制式,如此一来,只需把毛纸点燃,盖上竹筒盖子,竹筒盖子上钻出一个极小的孔,留些空气在里面,里边卷的很紧的毛纸便会一直呈现一种奄奄一息的状态,只需要在用的时候拔开盖子,吹燃毛纸,即可生火。与硝石不同,火折子自从出现在大陆上,迅速以风卷残云的架势横扫大陆,时至今日,寻常人家保存火种的方式大多都是火折子,除了极北寒冷的地方,他们的火种保存极为不已,因为常年空气湿度很大,几乎只能用硝石取火。并且,极北之地,没有柴木,烧的都是动物的油。
一般来说,江湖游历之人,大约都是这些物件。但这个男人与大部分游子都不同,他的行礼太少了。但是他的衣服看起来却很干净,虽有些破旧,甚至袖口有飞边。行囊里鼓起来的一块,不用去求证,那就是一块粗糙的井盐。
他从瀑布下往上爬到这个小镇,并没有选择走那条好走的栈道,而是选择在瀑布里直上直下。爬上来之后眺望了一下小镇的方向,隐约有几户人家已经在眼里。他回头看去,瀑布落下的地方喧腾的模样在几十米后便悄无声息,还又像小镇上流淌的这般,安静而深沉。男人把眼神放的更远一点,便是那些过往,青年时代的热血方刚犹如瀑布落下的地方,虽然占据了生命很长的时间,但毫无意义,直到平静下来,四周的风景都悄然显现出来,他才明白,这一辈子,去追寻不如去守护。
他曾经在一段时间里陷入过追寻与守护的矛盾中:
倘若不去追寻,如何知道自己该守护些什么?这让他一度心灰意冷,成日成日地陷在无法自拔的萎靡不振中。突然有一天,他看到一幅画,画上有一只鹅,伸着脖子,挥舞着翅膀,两只红脚掌迈的极为不协调,与额头上的红色遥遥相应,然后在右上角细细地漂出几根柳丝,几片柳叶。这幅画颇为传神的地方是鹅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在追逐,却又像是在眺望,又带有几分怒意,却没有看出丧心病狂的样子。这鹅追的到底是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让人遐想连篇。于是他想到自己一路走来,浑浑噩噩地经历了许多,往往记起那些让自己难堪的画面,还是无法释怀。
他终于没能找到追寻与守护的答案,却在油灯下奋笔疾书,写下两本篇幅不大的书交给老友,只说自己想回老家了。饶是老友几番挽留,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归途。老友很是无奈,他相信朋友的功力,但是两本书的名字确实出乎意料,一本是“大便”,另一本也是“大辩”。老友征询是否能换名字,他只说了一句“你看这活着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个哪天不装着斤把屎蹦来蹦去的!”多余的话也不再多说,只是端起酒杯怔怔地看着自己,老友无言,举杯同饮。
逆流而上,需要极大的勇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曾经。人,多多少少总是有一些狂妄的时候。男人细细想来,自己狂妄的时候还很多,许下过许多不着边际的诺言,有达成的,也有荒废的。他转过身,朝着小镇走去,不远处的竹林随风飘摇着沙沙作响。不知道桃花洞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倘若还荒废着,去把两个哥哥的尸骨取出来,与父母葬在一起,如此人生也算是了无遗憾。
男人一边走一边张望,家乡变化不大,只是竹林有些茂盛了许多。黄牛崖是穿过了一片竹林才看到的。看到黄牛崖,男人顿时感觉亲切了许多。他曾一次次地从黄牛崖上跃入水中,身体像一把锋利的剑插入河底,直到双手能摸到河底了,自己迅速转身用双脚在河底一蹬,人就自然而然地从水底冲出。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感受。男人想着自己那些年是非常喜欢在河里凫水的,但是爬黄牛崖,他是第一个,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攀爬黄牛崖跳水。但是相比于跳水,男人更钟情于另一个方式,在河岸边的沙滩上助跑好几米,然后在贴近水面的地方起跳,让自己的身体贴着河床的细沙斜斜地冲进水里,他很贪图这样的玩耍方式,每一次到黄牛崖凫水,总要这样冲进水里几次。冰凉的感觉从脚尖迅速窜到头顶,直到自己完全浸没在水里,偶尔会借着河床再一蹬脚,人就在水底潜行一直到能摸到黄牛崖的石头,才又浮出水面。
渐渐地就看见了人家。小镇人家不是很多,但也不算少。总的来说就属于,大家仿佛都认识,却又认的不那么真切,仿佛都了解,却又似乎对对方一无所知。小镇上的建筑分为两类,一种是竹式建筑,用老年竹子晒干后过桐油,然后再把油晒干,这样竹子就不会被虫子咬烂。但是竹式建筑始终不太经得住风吹雨打,时间久了,人为的摩擦与自然的敲打,竹式建筑的使用年限基本上也就个五六年。另一种是夯土建筑,用石灰掺杂了糯米粉夯起来的一种土墙,小镇大部分人家都是用这种方式造房子。这种土墙牢固,又因为有石灰在其中,也不会生虫子。只是夯土墙有些费时费力,颇为耗费资材。
走不了个把小时就能进入镇子。男人已经迎来好几个奇怪的目光,但是男人都不认识,也就没有回应。直到进入镇子的时候,才遇到第一个熟人,牛二。牛二一看到男人就站在原地,用右手伸出食指指着男人喊道: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巴巴…,”
引的街坊一阵厌恶的吼叫声传来。牛二却还是依旧在那里阿巴阿巴阿巴。终于妇人走出来,站在门口叉着腰瞪着牛二:
“你个牛二,发什么疯,哟,这不是疯子吗?刚到?大家都说…,”妇人没说完,有些意味深长地放下双手打量着刚进镇子的男人。
“说我死了?”男人微笑说道。
“谁敢这么说,这黄牛崖还是你第一个爬上去,还是你第一个跳下来的呢!谁敢说。”
“叫万伯伯。快。”
男人尚未回应妇人的言语,一个声线中和的女人拉着一个小女孩来到男人面前。牛二一把拉过女孩儿,指着男人,瞪眼睛让女孩儿听女人的话。女孩儿一时有些惊恐,但还是颤颤巍巍喊了一声。
“这是?”男人问道。
“这是我闺女,叫牛二福。”女人说道。男人此时才发现,女人竟是当年追在自己身后让自己不要想不开的那个人。
“阿巴阿巴阿巴。”牛二走到男人身侧,伸出左手搭在男人肩膀上,使劲摇了几下,嘴巴都笑歪了。突然似乎又想起什么,慌张地朝着女人一通张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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