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死别（上）
在音乐会的后台,四个大男人围成一圈人墙,肩并着肩。
大虎拧头左右来回看了看，说：“今晚舞台是属于我们的,大家玩得开心点！”
“好！”众人齐声答应。
张卫东率先伸出了右手，接着另一个人覆上他的手背,又一个人效仿，他们的手掌层层重叠起来。他大声喊：“一、二、三、加油！”
踏上简陋的铁板阶梯，张卫东登上了舞台。
一个同样简陋的T形舞台，主台三面封闭，正面有一条横贯场馆的走道。
张卫东穿着和往日一样满大街的装扮,率领乐队走到舞台中央，在涌动的欢呼声中，他抬起了右手竖起食指放在唇间。整个会场立刻的安静下来,观众都以为他有话要说。
而张卫东抬高话筒，只吐出了一个字：“嗨。”
两秒之后，场下的观众齐声回应：“嗨！”
张卫东翘起嘴角笑了笑：“嗨。”
台下响起比刚才更响亮的声音：“嗨！”
张卫东似乎很满意，他大大地张开双臂，仰起脸来，一动不动地傲立在台上。
霎时，场下的欢呼尖叫绕耳不绝。
不知是谁起的头，观众们起身呼喊：“张卫东，张卫东，张卫东……”
大虎一手握住贝斯，另一只手微微地颤抖着，此刻他和其余两个乐手都有这种感觉——张卫东就像一个伟大的圣人或者帝王，正昂然接受世人的朝拜。
不，正确点来说，张卫东正在享受才对。
最让他们惊讶的是完全跟彩排不一样了，原本张卫东应该先打招呼，再感谢歌迷的善心，然后顺其自然的开唱。可是张卫东没有这样做，歌迷却自发自觉的响应他，形成了现在仿佛事先排练过似的场面。
大虎侧过脸，跟其他乐手对了一下眼神，心底了然。
他们都明显察觉到张卫东跟平时不太一样，台上台下是两个人，不知是自信过度还是自傲过度；反正一上舞台，瞬间从骨子里散发出高高在上的傲气，仿佛谁的帐都不买，低头看谁一眼都是恩赐。
大虎笑了，露出两排白牙。
东子这家伙，比起以前好像越来越嚣张了，不过他喜欢。
那副模样摆明了告诉人们，老子上台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崇拜的。霸气！
今晚所有的歌曲都是摇滚为主，张卫东却唱得非常轻松，没有用那种澎湃爆发怒吼山河的唱腔，他重新编曲，完美的掌控着表演风格，多一分力量则狂野，少一分力量则抒情。
然而这两者都不是，连资深的音乐会策划人兼音乐人都佩服不已，原来摇滚也可以如此收放自如；用不着激愤反叛，也可以唱出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矛盾，以另类的方式演绎摇滚精神。
张卫东轻轻松松地歌唱，轻轻松松地走下舞台，把空间留给乐手们炫技耍酷。
他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看见策划人走来，恭敬地叫了一声：“洪老师。”
垂暮之年的策划人摘下眼镜，近距离审视张卫东，好一会才说：“好好干，你的未来无可限量。”
张卫东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得到您的夸奖我很高兴。未来会怎么样我不在乎，哪里有人愿意听我唱歌，哪里就是我的舞台。”
他这番话说得心无大志，策划人的眼里多了些惋惜。
张卫东正想开口，小八拿着手机一路狂奔过来，打断了他来不及说的话语。
“东哥，萧总找你。”
张卫东对策划人说了声抱歉，拿起手机走到边上，接听。
“演唱会结束了吗？”萧君故问。
“是音乐会。”张卫东纠正他的用词，然后说：“还没有，等会上台唱最后一首歌。”
那边的人沉默了半晌：“我现在在海心沙广场，等你。”
“啊？”张卫东愣了。
萧君故说：“因为有些事要提早到法国，今晚的飞机，想跟你道个别。”
张卫东继续愣着，他一直有默默地关注萧君故，知道对方移民的国家就是法国，又听对方的语气，明显是以后不打算再回来了，所以约他见最后一面。
萧君故猜想对方不愿意见自己，于是说：“我会等到十一点，来不来随你。”
张卫东无话可说，而萧君故也没再说话，所以冷场了。
过了半晌，张卫东问：“你怎么还不挂电话？”
萧君故答：“等你先挂。”
张卫东眼皮一跳，随即想起来了，每次先挂电话的人都是自己。
这次也不例外，张卫东摁掉了通话，转头问小八：“海心沙广场在哪里吗？远不远？”
小八回答：“不远啊，就在隔壁街，转个路口就是了。”
张卫东松了一口气，音乐会八点开始十点结束，肯定赶得及去见最后一面。
他和萧君故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好聚，但至少也要好散。
在工作人员的通知下，张卫东再次回到舞台，他发现，刚才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心口仿佛压着好几个秤砣，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
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灯光刺眼面目模糊，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今晚的最后一首歌，张卫东只唱了一小段，大虎就听得出他心不在焉，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洒脱自在。张卫东唱到一半，悻悻地闭上嘴巴，在台上发起了脾气来，自己打断自己的表演：“不唱了，换别的歌！”
配乐戛然而止，每个乐手都愣愣地看着他，这人也太任性了！
台下的观众也愣住，气氛变得尴尬，怀疑张卫东是忘词还是怎么了。
耳机里传来了策划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在搞什么……”
张卫东把耳机扯掉，闭了一下眼睛，走向舞台侧面，一手拿起吉他一手拿起麦秆。他把麦秆栋在自己跟前，再将话筒固定在上面，然后扫了一下琴弦，说：“下面给大家带来这首《灰色轨迹》。”
这时候大虎的手心已早已汗湿了，看向旁边的队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其他乐手也无可奈何，虽然不知道张卫东发什么疯，但是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有陪着一起发疯。
张卫东一开腔，唱法和风格明显变了，声歇力竭的表演方式，嗓音要破不破，像在宣泄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幸好乐队每个人都经验丰富，他们虽然不像张卫东能记住每个音符，但也临危不乱，跟着大概的节奏起伏伴奏，只不过助兴的成份居多。
张卫东也是在乱唱一通，没有特意去管音符音准，一边扫弦一边放声高歌。
这完全是一次即兴的表演。
别看台上的乐手很淡定，其实每个人心底七上八下，想骂张卫东一句，你丫的作死！
现场观众却全然不知，气氛也随着风格转变，变得炽热高涨，这首老掉牙的歌曲，在人们听来既亲切又有新鲜感。许多观众跟着张卫东一起唱，一直唱到了最后一句歌词。
最后一曲完毕，台下都在高呼：“安可！安可！”
对于观众们热情的反应，张卫东一声不吭，也不表态，搭住其他乐手的肩膀，并排同时弯腰鞠躬，随即掉头大步离去。他走得十分匆忙，谁叫也不理，一路小跑着穿过后台。
张卫东以为自己能很顺利赶过去，可是他失算了，场外的歌迷不愿散去，把前后门都堵了起来。
他刚现身，现场就乱成一团，歌迷不断地往前涌，往前挤，有送花送礼物的，有要签名的，还有些甚至不知道想做什么，也一窝蜂的涌了上来。
张卫东这个时候还哪里有心思管他们，进退不得，保安也正赶过来，但一时接近不了他，双方都在人海里苦苦挣扎，熙熙攘攘混乱不堪。
“我还有事，你们先让我走。”张卫东无奈之下只好大喊。
可是他一个人的声音，马上被群众的声音盖过了，没几个人听得到。张卫东真很不得手里有一支麦克风，用最大的音量呐喊：让开！你们都给我让开！
场面实在太混乱了，幸好保安终于挤到他身边，张卫东突围了之后，狼狈得不停地喘气。
他赶紧拔腿往前跑，跑得飞快，一开始有好些歌迷在他屁股后面追，但渐渐追不上了。
看到的人都纳闷，张卫东怎么跟逃命似的？
张卫东确实用逃命的速度狂跑，一边跑一边给萧君故打电话，想确定对方的位置。
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人接，张卫东挂断再打，情况还是一样。
后来他索性不打了，因为看到路牌指示，拐个弯就能到海心沙广场。
张卫东边跑边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没到十一点，那家伙不会提早走了吧？
当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抬眼一看，傻了！
只要再越过一条马路就到广场了，可是对面围满了人，警灯闪烁，红光蓝光交错缭乱，在夜晚显得格外的招人眼球。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广场左侧护栏已经断裂，一辆载客的大巴车停在了不应该停的位置，车身侧翻倒地，车头方向有两根装饰的圆柱以被撞得倾斜。
张卫东僵硬地站在马路对方，足足有半分钟之久，忽然猛地回过神来，拼命地冲过马路。
他拨开围观的人群，一个劲往前挤，动作异常粗暴，脖子都冒出了青筋。张卫东终于挤到了黄色警戒线面前，场面血腥惨烈，他连忙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好一阵子才敢再度睁开。
麻石地板上有很多杂物，碎玻璃、皮鞋、高跟鞋、手袋和婴儿车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还有很多一滩滩一块块一点点的血迹，最让人觉得惊悚的，是那些歪歪斜斜用黑布覆盖的物体……
那些、那些……张卫东不愿去想，但脑子已经给出了答案，那些就是当场死亡的尸体。
张卫东每看到一个画面，心脏有时停顿，有时怦怦乱跳，他想问问旁边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嘴巴张了又张，愣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还好周围有人问了他想问的话，也有目睹了车祸的人回答。
“真的好恐怖呀……我当时看见了，那汽车突然间就冲上广场，一边往前冲一边撞人，直到翻车才停下来……是啊，车开得太快了，好多人来不及跑。”
张卫东听得忘记呼吸，大脑缺氧，短暂地晕眩了一会。
他两手扯断警戒线，冲进了事故现场。
第七十七章：死别（中）
房间里密不透风，严实的窗帘阻隔了光线，因为没有开灯，所以幽黑一片。
张卫东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换过姿势。他身边不是啤酒罐就是烟盒，这些都是他试图麻醉自己制造的垃圾，可惜他失败了，尽管两天两夜没合眼，大脑还是清醒着。
萧君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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