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爹……”我刚要喊出声,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
我惊恐地回头,看见大娘面沉如水地看着前方,然后轻轻将我带到门后。她看着我,将食指抵在唇边,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别出声!咱们还要赶路呢!”
1
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脸色黑沉。他的身旁站了个脸上有刀疤的年轻人,那条刀疤斜斜地贯通了他的整张脸,刀疤之上黝黑,刀疤之下惨白。他不笑,但我觉得他笑起来会更瘆人,我爹说,这是新来的管家。
我有些怕,往我娘的身后躲了躲。大娘斜眼瞟了瞟我,将我拉到身前,逼迫我堂堂正正地看着前面。
我从小就怕大娘,我娘是大娘的陪嫁丫头,大娘是大家闺秀,嫁给我爹算是下嫁。当年我爹才情无双,只是仕途之上没有得到施展,干脆弃笔从商,没想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时也算是富甲一方。
本来衣食无忧,可是我大娘却始终一无所出。眼看着我爹每天愁云惨淡,我大娘咬牙,给我爹纳了妾。
没想到二娘刚进门就怀上了,一时风光无二,娇纵跋扈,连我大娘都不放在眼里。我娘跟我说,那时候大娘忍辱负重,始终没有说过我二娘一个字。
待到我二娘一朝临盆,怎料却生了个女孩,在产床上就哭得死去活来。
我大娘依旧是二话不说,跑前忙后地给伺候月子。二娘当时低眉顺眼,嘴里连声地说着“谢谢姐姐”。后来等身子恢复了,二娘虽然有所收敛,心气儿却依然没放下,奈何却怎么也怀不上孩子了,只得守着我的姐姐过活。
看着依旧一无所出的大娘,二娘总还是觉得心里面优越,虽然她生的不是儿子,但聊胜于无。
又过了几年,我爹从远房亲戚家过继了个男孩过来,来的时候已经十来岁了,黑瘦的脸庞,总是低着头。我大娘看看他没说话。二娘从鼻子里面哼了口气。我娘那时候站在大娘身边,眼神在那男孩和我爹身上来回打量。
我娘说,男孩来的那天晚上,大娘坐在屋里半宿睡不着觉。最后她说,我爹该有个自己的男孩,她还问我娘愿不愿意一辈子跟着她。我娘知道她的心思,然后就跟了我爹。
我娘跟了我爹一年后就有了我,大娘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被我尿了一身。可她不恼,她看着我,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我娘说那么多年了,她没见我大娘哭过。
我爹,终于在年近不惑的时候,真正有了后。
2
新来的管家叫纳兰贺,他来的第一天就搬出来了家里所有的账目。这些东西这些年都由大娘打理,从未经过他人之手,大娘将所有的账目放到他面前便出了屋。
账目对于一个家族来说,就像是皮下流淌的血液一般,虽然明面上看不出来,但是却攸关性命。
这些年除了爹的吩咐,大娘从未将账目给别人看过,纳兰贺是第一个,这是爹授意的。大娘心里可能是不痛快的,可却依旧什么也没说。
纳兰贺的到来其实对于全家人而言并不算是猝不及防,应该说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就像大娘说的,我爹已经听到了广厦将倾时,脆弱木节劈啪作响的声音。
我娘没读过什么书,跟大娘耳濡目染了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所以她听不懂这话,可我懂了,虽然我还没到我娘的肩膀高。
纳兰贺看这些账目看了整整三天,从清晨到日暮,几乎到了衣不解带的地步。大娘差人去给他送吃食,全都是装在食匣子里的,有精致小菜,有糕点粥汤。可是再差人去取匣子的时候,却纹丝未动。
送餐的下人说,纳兰贺看账本时,阴阳脸僵硬得就像棺材板一样,在烛光下特别骇人。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正常人根本办不到,说不定是个妖物。
我不知道什么叫妖物,但我觉得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睛眉毛都拧在一起,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兴奋。他们每天的吃穿用度都是我家的,可他们对这里没有感激,只有恨。
恨这个家怎么还不散,恨这些有钱人总是作威作福。
见我来了,那些下人戛然而止,然后四下散开。逃跑时,他们还不忘回头看看我脸上的表情,见我一脸懵懂,他们似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第四天清晨,纳兰贺从房间里出来了,在晨光之下伸了个懒腰,他脸上在那时确实是露出了微笑,如我所想,更加骇人。
我爹一早便和他商讨,与这个家未来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事,我爹轻轻扯了袍子下摆上了台阶。我这才发现,他腿抬得已经不太爽利,衰老似乎就在一刹那。
他回头看我,眼神从刚才的冷峻忽然变得柔和,似乎在告诉我,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大娘的账虽然记得天衣无缝,但是如爹所料,纳兰贺还是看出了诸多破绽,那些数字只在细微的地方做过调节,每天毫厘,天长日久就变成了千里。
爹心里虽然气恼,但是却无法怪罪大娘,大娘每天兢兢业业,拆了东墙补西墙,也无非是想让这个家里的后院能和睦,后院和睦,家里的生意才能兴旺。
然而这么一大家的人,各怀鬼胎,大娘想要稳住他们,也只能帮着瞒天过海。
爹现在唯一气恼的是自己,因为很多年前,有人劝他要清整一下自己的后院,他没听,现在怨恨任何人,不如说都是怨恨他自己。
3
那个提醒爹要清整后院的人,是爹的一个贴身小厮,是爹从逃荒的人群里捡回来的一个半大孩子。
当时爹看他跟一堆人抢食一张饼子,最后因为一个更小的孩子伸了手,他咬了咬牙,坐在一边,再也没碰那块饼子。
爹说,人在饥饿的时候,是最暴露人性的时刻,他尚且能如此仁义,如果谁能给他个安身立命的处所,那他定会为那人肝脑涂地。
爹看人还是很准的,他确实算是鞠躬尽瘁了。
爹将他带在身边,有心培养他,当时准备在他学成之后,留在家里当管家。那时候我还尚在襁褓之中,爹想我成人继承家业的时候能有个人辅佐我。
家里那时候的买卖正是兴旺,每天进出的账目如流水一样。爹让那人接触买卖,看账本,也算是坦诚相待了。
只是有一天,那人忽然跟爹说:“老爷,咱铺子里的账面是干干净净,可是要守住家业,咱家里的账目也是不能马虎的!”
爹起初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家里的账目一直都是大娘看管着。夫妻二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爹怕坏了这规矩,愣是从这话里闻出了一丝挑拨的意味。他心里不悦,可嘴上没说,应承着将这事儿敷衍了过去。
可没想到那也是个脑子不转弯的人,几次三番跟我爹提议。见我爹没有回信儿,他干脆跑到大娘那里。大娘笑,只说是全听我爹的吩咐。
可这却触怒了我爹,虽然没有对那人责罚,但在心里已经对他不再器重。
没想到一天深夜,大家忽然被我二娘的一声尖叫惊醒。我大娘披着衣服跑了出去,她让我娘留在屋子里看好我,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能出去。
我娘将我抱在怀里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下床,将烛火点燃,看屋里影影绰绰,她有些害怕。
我娘说她听见二娘那边的院子里,时不时响起嘶喊尖叫,她只得更紧地抱住我,看我在她怀里依旧香甜地吧唧着小嘴,忽然感觉安心了许多。
那晚之后,我爹捡回来的那个半大孩子就从家里消失了。我娘说那半个月我二娘都寻死觅活的,后来被我爹训斥了一顿才算是消停了。
至于那个孩子的去向,我娘一直耿耿于怀,可又不敢问我大娘。下人们更是被我爹震慑住,怕丢了饭碗,所以守口如瓶。
以至于很多年后,当我能听懂话的时候,这秘密才被若有似无地释放出来。
那天半夜,那个被我爹捡回来的半大孩子,偷偷溜进了我二娘的房里,对我二娘欲行不轨。我大哥离二娘的院子最近,幸亏一把擒住了他,没让他得了逞。
女人的贞洁比命都重要,怪不得我二娘过后会寻死觅活的。至于那个半大孩子的去向,那些下人眼神闪躲,又带着点儿幸灾乐祸。
他被我爹差人一顿乱棍,虽然未打死,但是被抬出去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了。他当时眼睛一直看着我爹,却再也没说话。
人若是爬得太快太高,就会有一群人在下面等着看你跌得有多惨,即使你爬上去的时候,并没有踩着他们。
4
我爹将所有人聚集在大厅里,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纳兰贺站在他的身边,负手而立,他依旧不笑,我看着他,依旧想往我娘的背后躲,但是却被我大娘一把擒住了,按在了身前。
“这是新的家规!”我爹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扔在了桌子上,我感觉所有人都因为那声声响而周身一震,纳兰贺脸上似乎露出了若有似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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