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赵佶登基的第十八个年头,沧州横海郡至阳谷县的途中,桐花山下三岔路旁,几天前新开了一家馆舍。酒旗自落叶的枝桠里挑出,自我标榜“多情客栈”。时候正是下雪的初冬,巳时刚过的晌午,“多情客栈”里已经聚集了三批客人,占了五张板桌。近柜台那三桌是押镖的客人,共二十四位,均紫衣劲装,剑跨腰间,钢枪倚墙。桌上只是几道简单菜肴,不置酒水,却又吃得咂咂有声,仿佛馔食十分可口。中间那桌,坐着的是两位公人,两柄钢刀搁在桌板上,大咧咧地,边吃喝边说话。官府里的公差总是旁若无人,历朝历代,永远都是这般模样。靠窗坐着的客人只有一个,一支白布底招旗倚墙而立,写着“算卦测字”四个黑体字,张扬着本事。而本人的举止甚是低调,桌上只是两角酒,一碟卤豆腐,还有一碗形将吃完了的面食。柜台里半醉半醒地坐着一位蓝衣老者,与“算卦测字”的老人年纪相仿,眯翕的双眼可见熬夜的黑圈,生意好坏他不顾不管——只拿薪资而不做事的人,并不罕见。酒保甚是年少,忙忙碌碌闪进跑出,似乎店里的温暖,都是他忙活出来的功劳……
飞雪的官道,阳谷县往横海郡方向,少年追梦打着一把油纸伞,穿着粗布的旧棉袄,瑟索地数着脚步往前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前朝诗词在追梦心里熟透,此情此景,柳宗元这首《江雪》,在这寂寥而清冽的情景里油然而生。茫茫雪花,纷纷扬扬,仿佛无数的萤火在闪亮,而追梦的心里却是顾影自怜——这场雪甚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往前的客栈甚么时候才能出现?半年前的梦里,太阳系深空的“天上人间”,那位美丽的姑娘,给予追梦“预知明日”的贵人,她叫梅小白,她嘱托一件事,涉及武松、武大、潘金莲、张青、孙二娘等五个人的命运密码,需要追梦去改写。时间节点就在今日晌午的“多情客栈”——武松定当打此经过,务必让他喝醉,耽搁半天或一宿时间,剔除“景阳冈武松打虎”这一扬名立万的桥段——因此做回一介平民。并且将武大、潘金莲、张青、孙二娘悉数领回贯籍地清河县过日子。
晌午时分,追梦恰逢其时地抵达“多情客栈”。掀开布帘,酒菜肉香扑鼻而入,尤其是那暖洋洋的温度。少年追梦要来一桌丰盛的馔食,竹杖包裹搁在一旁,早已饥渴难捺,也便不管不顾地饕餮了起来。
“真好!”仰头抹嘴,伸展腰肢,这才发现对面椅子坐有一人,也是十五六岁年纪。追梦指着肴馔,说道:“一起用餐吗?”对面少年嗫嗫嚅嚅地回应,“不敢,俺只是……只是个酒保。”追梦略感讶异,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回问:“兄台这是何意?”“陪您坐着,聊天解闷。”“哦,‘多情客栈’,果然多情!”追梦笑了,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笑容。少年的心思总是简单而好奇。
中间那桌一高一矮的两位公差也笑了,一人道:“傻瓜崽子,他是担心你付不起银两,所以对面盯着!哈哈哈……”“担心个啥,一会儿自当有人埋单!”“小子,口气不小!‘有人’与‘埋单’是甚么意思?”两位公差以为追梦拿他们开涮,语气里挟带着生硬。
“干你何事?”追梦斜睨了一眼,执拗了起来,全然不把公差当回事。
一来二往,下个回合恐怕是要动粗骂娘了。“两位公人息怒,他是老夫家里的顽童,负气出走,今个儿在这里寻得。他的花费自当由老朽支应,分文不少。”是“算卦测字”的老人担下责任。
“前辈,谢您一番美意,何不同桌一叙?”少年追梦起身拱手,竟是颇有大家风范。
两位公人本待发作,终究还是忍了下去,阴恻恻地静观其变。
这当会儿,“算卦测字”的老人手执招旗,连同那碟小菜并酒盅一起拎了过去。“孙儿,你让爷爷找得辛苦。”老人背着两位公差,不停地对追梦使着眼色,全是“别惹事”的意思。
“小二,帮我俩把饭馔杯盘挪到角落那边,免得搅扰两位公爷的雅兴。”追梦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老人,却也没有辩驳。片刻打理妥贴,一老一少的两个人在角落里坐定。“荒山野岭寒天气,独自出远门,为何?”老人问。追梦道:“我是孤儿,习惯了。”“叫声爷爷,可好?”老人压低嗓门,捋着花白胡子,很是友善地看向追梦。“好!”追梦不加思索的应了下来。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取了酒盅,向老人的杯盏里斟酒,复又往自己的空杯子注满,说道:“爷爷,孙儿敬您一杯!”“呵呵,孙儿真乖!”话刚落,酒已尽,老人显得格外高兴。
“爷爷海量!”追梦捏着鼻子站了起来,怎知酒甫沾唇,已然呛了个泪眼婆娑,一杯酒水也便脱手落地。
隔着三五张板桌的公差格格大笑,“无知小儿,也不知是哪儿蹦跶出来的!”追梦又是咳咳数声,这才止住。一时窘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没关系,是爷爷粗心了。你这般年纪,本就不该喝酒!”老人摸出手帕,抖了抖,很是怜惜地帮追梦拭去呛出来的泪水。稍加端详,突然笑了起来,“哦,居然是张可爱的小白脸!”透过拭擦的痕迹,雪白的肤色隐约可见。“爷爷说笑了,孙儿追梦天生肤色斑驳,人称小猫咪,见不得人!”竟是挟带着羞赧。
老人笑而不答,似乎另有所思。“咱俩有缘,呼您爷爷,实乃出自真心!”追梦的眼眸似乎又有了泪珠。
是啊,茫茫野旷,雪花纷扬,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时候应该赖在父母身边,喝汤吃馔,或者娇纵撒泼,享无忧生活……
老人“嗯”了一声,往外边的苦寒天气看了看,回头说道:“孙儿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苍老的声调低缓而关切——毕竟是位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深知隔墙有耳是非多。
“来自‘梦里水乡’,专在这儿候着武松。”追梦清清爽爽应道。“嘘——”老人竖起食指骇然示意,以近乎听不清楚的低调说道:“江湖险恶,切莫人前提起‘梦里水乡’只言片语,详情日后再叙。”言毕小心翼翼地游目四周。见无异常情状,复又压声说道:“孙儿等候的人,莫非是清河县的武二郎?”见追梦不解,又续道:“他大哥人称武大郎,武松排行第二,所以也唤武二郎。”“对,对,等候的正是这个武二郎!原来爷爷认识他?”“只是耳闻,素未谋面。你呢?跟他很熟?”
追梦道:“彼此,彼此。不曾谋面,只是受人之托。”老人再现吃惊表情,“怎知此处可候得武松?”“神仙姐姐梅小白托梦与我,错不了的。”追梦快言快语,全无心机,而出口“梦里水乡”、“武松”、“梅小白”、“托梦”等话语,玄幻而不着调地串在一起,恍若是梦呓,叫人如坠云里雾里。老人正待续问备细,门帘卷处,又进来二位壮硕男子。
当先一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瞠目阔脸,满腮髭须,背插一口鬼头刀;后面那位略小几岁,提一杆腕口粗三股钢叉,模样与前者相似。装备的都是重沉沉的大家伙,该是一对尚武有力的亲兄弟。看来有些凶神恶煞,举止却颇为小心,与两位跋扈却身板一般的公人反串,对比鲜明,也像在互相讽刺。
这两人似乎忌惮或敬畏着店里的某个人或某件事物。随后,又跟进两名背着包裹的仆人,样子有些憨厚,却也各执一柄单刀。四人合坐一张板桌。
“小二,打四角酒,切五斤熟牛肉,两碟青菜,一碗热汤。”态度谦抑礼貌。四人围在靠窗的位置。稍顷饭馔送到,也便低头用餐,不怎么言语。
居中的那两个公差已经喝了个耳赤脸红,更比适才放纵,该说与不该说的都口无遮拦。矮个子陈德道:“钟展兄,你对东平府城近期发生的‘少年失踪案’有何看法?”高个儿钟展回道:“据说与一部武功秘笈有关,也不知真假。这些该死的江湖人,总是听风是雨,你争我夺,牵连无辜。”陈德蒙然回应,“少年失踪与武功秘笈有何干系?难道是有位少年偷了秘笈不成?”钟展道:“正是。风闻东平城里出现了一位神秘少年,言语特灵验,能预知明天,而那部传说中的秘笈,正好叫做《明日宝典》。尤其是:这部宝典出自‘梦里水乡’。呸呸,都是杜撰出来的。”矮个子陈德附和,“我看也是,多半不靠谱。‘梦里水乡’只是传说,谁也没去过,无非是虚幻了的海市蜃楼,哪来的‘梦里水乡’与《明日宝典》?不过,‘少年失踪案’倒是惊动了京城,一月之内连发十几起,多半是富贵家庭的儿郎,也太猖狂了!听说东平府尹陈文昭已悬赏缉凶,价码蹿升到了两千两了。嘿嘿!若是刚巧被咱俩撞到,破了悬案,岂非祖坟冒青烟?!”
轻啜一小口,把碗搁了,高个儿钟展沮丧道:“兄弟,甭做春秋白日梦啦,咱俩只是传递公文的小吏,连京城至东平府的官道都能走错,平白无辜绕到沧州横海郡去浪费十几日路程,哎,糊涂啊,啥时候轮到俺断案?!”陈德拍胸道:“论机智武功,有哪个案官幕僚能与咱俩相比,只是没人给咱们提携!”唾沫直喷,大言不惭的样子。钟展也晕乎,茫茫然大着嘴巴接了一肚口水,“好啦,甭叫屈了,这朝堂上下,能人异士尚且不少,‘神机妙算’祝师爷便是一个。据说是蔡太师当朝举荐,‘道君皇帝’(信奉道教的宋徽宗自称道君皇帝)钦点,几日后莅临东平府坐镇,必将手到擒来!”
两人海侃神聊,恣肆喧嚣,仿佛这家酒店是他们开的。然而,有人对他们的言语颇有兴趣。
“小二,打壶美酒过来。”是柜台里着蓝布衣的掌柜发话。他终于坐直了身子,也不再迷糊。
“掌柜的,您不能再喝啦。小二给您切盘熟牛肉!”“少废话,谁说我要喝酒。”“那您这是……”“这是什么?这是送与两位官爷的!”“好嘞!”俄顷,小二将酒壶装进木盘托出。“我来送。”蓝衣老者一把接过,迈开步子,干净利索,看不出纵酒过度的模样。及至桌前,俩公差才抬头看见。
“这酒是送……送的吗?”矮个子陈德舌根打结,话语已不能利索。“送的,送的,两位爷一路辛苦。”蓝衣老者躬身陪笑,说道:“可否陪两位爷吃几杯?”高个儿钟展略为清醒,笑道:“送酒陪喝是这里的习惯?”“是的,是的。否则怎称‘多情客栈’呢?”陈德插口道:“既然多情,就该叫老板……娘的来……来陪喝……陪睡觉……”喝酒乱性,此时陪酒,无异于火上浇油——只长年纪不长见识,蓝衣老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此情形,三桌押镖的客人已无心情用餐,正自悄悄拾掇行装,显然不想多生是非。两位刚来不久的大汉滴溜着眼睛,正襟危坐,作壁上观。“惹事”的蓝衣老者隐忍着陪不是——不想惹事,也惹不起。在这“重文抑武”的大宋时期,既便江湖中人也不愿轻易与官府作对,何况是山野小店的掌柜。却偏偏在这人人隐忍的当口儿,少年追梦在角落里嚷开了,“无良恶人,公然欺侮良善,天理何在!”老爷爷连忙劝住,然而话已出口,像泼出去的水,无法回收。
钟展回身骂道:“兔崽子,看老子怎生收拾你!”往后探手操刀,却抓了个空。两柄单刀居然恰逢其时的落于地下,可能是蓝衣老者不小心撞翻的。醉醺的陈德矮身拾刀,不想撞上桌角,竟是晕了过去。“罢了,罢了。杀小兔崽何须宰牛刀,看爷爷铁指鹰爪功!”钟展喝道。
“十个公人,九个饭桶。”这位微醺的钟展竟然是个硬角色。只是两个提纵,已然欺至追梦与老人桌前,当真有苍鹰搏兔之势。“哼哼!小兔崽往哪儿逃!”右臂往前伸出,五指箕张成钩,似鹰爪抓下。
一旁吓坏了老爷爷,那时急忙示弱求饶,往跟前拱出双手,急道:“官爷手下留情!”话未落,赶巧两人拳爪竟是斜碰在一起。也因此为追梦挡下了钟展的杀招。
“爷爷,别理他,他抓不着我的。”“咦——”众人定睛一看,那少年追梦居然早自桌底下钻出,“噌”了一声,转瞬蹿腾到另一只板桌上。少年本就手脚麻利,蹿高伏低自不在话下,只是这身手快若游鱼,忒也让人匪夷所思。
见少年追梦没有伤在钟展铁指鹰爪功之手,众人尽皆吁了一口气。“人之初,性本善。”同情弱小原本就是人类的共性。
钟展一击不中,大感脸上无光,当即更不搭话,双足一蹬,腾的一声侧旋出去,是“鹞鹰翻身”的招数。追梦不敢怠慢,也是双足蹬出,一个空翻,又稳稳的落在了另一只桌上。“嘻嘻,鹰爪子,小爷在这里!”“兔崽子别得意!”“鹰爪子快点吐血气死!”
两人就这般边对骂边追逐,一个玩兴甚浓,一个嗷嗷大叫,转眼已是几个来回绕圈,竟是一片衣袖也没捞着。倒是托着杯盘的酒保被圈在了里面,东摇西晃,左闪右躲,陀螺般滴溜溜的瞎转个没完没了。一旁的老爷爷全神贯注,直至确认追梦无虞之后,方才舒缓了眉头。心想:追梦这是学的哪门功夫?纯粹的身手敏捷没有这么灵巧,说是轻身功夫却又欠缺章法,而且也看不出反制手段……饶是自己见多识广,也瞧不出端倪奥秘。押镖的二十四名镖师趟子收拾妥当,还了帐单,整齐划一的占着一个边角观战。原本纪律严明的一帮人,这时忍不住喧嚷了起来!“啊!呀!小心!注意桌底下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醒转过来的矮个子陈德瞅了个清楚,见追梦背着身子往自己跟前纵来,心中大喜过望,半躺着自椅下操起一柄单刀,刀尖直指追梦后背,等着敌方自投罗网,迎刃自戕。端的是歹毒无比!
俄顷之际,蓦地飞来一只碟儿,一个酒盅,似乎还有一股不明的劲道,电闪雷鸣般打在刀尖上。而追梦背心长眼似的突然一个提纵,左足往碟儿一点,借力翻向另一张桌面。帅帅地站稳,似玉树临风。
“多谢兄台!”追梦抱拳唱喏,望向酒保。反倒是酒保惊魂未定,刚才一个踉跄,盏碟杯盘飞了出去,砸在陈德刀尖上,破碎一地,登时无措。
这当口儿,尾随紧追的钟展堪堪落在自己用餐的桌面上,一只脚竟是踩在汤盆里,麻靴裤管湿了一片。地里头的陈德既失单刀,兼且虎口震裂,无暇寻思所以,而人倒是清醒了几分。当即自桌底下跃起,和身向邻桌追梦扑去。钟展也不落后,呼呼呼向上三路打出几掌。顿时成了二虎争食局面。众人的心又沉了下来。
一旁急坏了老爷爷,见他颤巍巍地持着招旗蹚进去劝架,却是手忙脚乱,招旗乱撞,碍手碍脚的乱闯。与小酒保一样,登时被圈在飞来飞去的穿梭里团团转,似风雨中一艘漏水的破船。
反观“穷途末路”的少年追梦,时儿游鱼般在空档处穿行,逍遥自在;时儿矫若游龙,在头顶上恣肆翻飞。此番以一敌二的追逐,更是精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而追梦的姿态身影,于惊险处独见美学——那行云流水般的轨迹,仿佛飞龙游鱼,也像书画名家泼墨狂草,说不尽的率性写意,洋洋洒洒酣畅淋漓。转眼已是三五十个来回,两位公人竟被戏耍得团团转,一身汗水涔涔恰似水里捞出,若是有人叫停,给个台阶下,该有多好!
还真是有人解了燃眉之急。“可能是《明日宝典》里的功夫——鱼龙舞!”原本默不作声的两位壮汉兄弟跳将起来,往蓝衣老者抱拳唱喏,“掌柜的,得罪了。俺兄弟二人想见识一下来自‘梦里水乡’的绝学。”语未尽,兄弟二人一左一右闪将进去,衣袂带风,与钟展、陈德登时形成方阵合围之势。追梦却大笑,“一双鹰爪,两只乌龟,合在一起炖汤,小爷我喜欢!”转眼又兜转了二三十个来回,追梦似乎还有余暇,占着上方。偶尔还能哼歌逗乐。
“兔崽子忒也嚣张,‘水火二傻’,还怔着干啥?!”战圈里,那位壮汉大哥完全不顾面子,吆喝俩仆从协同抓捕。
“大哥教导:恃强凌弱,非大丈夫所为。”两仆从合称“水火二傻”,当时齐声回应,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继续立于一旁作壁上观。
“他娘的,真是傻到姥姥家了!”壮汉大哥一时气急,复嘶嚷道:“场子里孰强孰弱,‘水火二傻’你俩张大狗眼看清楚!”
“哦,好像是那小孩比较强。”“不是的,应该是四个大人比较弱。”“这么说来,是小孩恃强了,凌弱于四个大人。”两个瘦高仆从——“水火二傻”终于理清楚了。
“哈哈哈——”连追梦也忙里偷闲地笑将起来,应道:“两个仆从真傻,傻得可爱;两个鸟人两只乌龟丢人,丢到脸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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