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筱扬解了大氅扔在车里,一身紫衣劲装露在外面,插上一面布幡在寒风里猎猎飘着,用的是“七剑镖局”招旗。经马王铺镇一连串闹腾,追梦更是声名“远播”,周回远近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不动声色离开,谈何容易。盗窃他人名号固然是大忌,却可能因此化解危局,这主意是苏清晨老先生出的。日后但凡“七剑镖局”追究,凭以往交情,相信可以解释清楚。“驾,”烟筱扬往虚空里甩了几鞭,马儿闻声窜出,加快了速度。“亥时将尽,尚且三五十里方才到得小王庄。勿请跟上。”驾驶顶篷房车的小李子应道:“好嘞!”也扬起了马鞭。“车里的人坐好了,马车正在加速。”追梦哂道:“小爷陪两位姐姐出趟远门,想好好玩赏一番,似这般慌不择路地抢着投胎,忒也无趣!”“追梦少爷又说笑了,黑灯瞎火的能赏玩个甚么?”追梦应道:“前面是胆小鬼烟筱扬,左右两旁全是耳边风,身后数十丈处有两骑青骢马追着,这叫‘前路迷茫,后有虎狼’——既然跑不过虎狼,何不停下来商量,或与虎谋皮,或与狼共舞,岂非好玩得很!”烟筱扬隐约听见,问道:“果真又有人追来?”篷车里的潘金莲与晴翠也都看见了,已经近及数丈,马蹄声急促杂乱。共两骑几乎并行,一男一女,年岁及近五旬,两双惶急的眼睛看向车里。那女子问道:“可曾见一队官兵经过?”追梦见两人生得文雅清秀,不似歹人,回应道:“不曾见过。倒是先前也有几人匆匆越过,也是这般急促,不知所为何事。”“谢了。”说话间两骑一前一后超出。
“金莲姐,你看呢?”潘金莲道:“好像是在找人。”晴翠补充道:“所找之人应该是位女子,与先前那拨人一样的神色。”“果然是位心细的小姐姐!”追梦靠过去拉了晴翠的手,“因为那两人的目光全在你身上,是吧?!”
潘金莲与追梦都是紫衣男子打扮,晴翠还是那晚“伤心赌坊”跟班丫鬟着装,略施粉黛,在这暗夜里依然抢眼。潘金莲笑道:“姐姐若是男子,最想娶的人就是晴翠了。”本就被追梦拉了手,再经潘金莲这一撩拨,登时脸红眼羞,埋下了头,任凭云鬓钗钏在追梦跟前乱晃。
三人搭台唱戏,海侃神聊,像一窝蜜蜂嗡嗡闹腾,不得消停。转眼过了一两个时辰,小王庄出现在一山一水之间。
这处临水客栈座北向南,主楼两层成排,有十几个房间,左侧一排尚有六个厢房,接连一处厨厅,对面是一方马厩及杂物间。尽皆木料结构,茅草覆顶。一面店招挂于栅栏门楣上,写着“小王庄客栈”五个大字,直白明了。烟筱扬等五人要了左侧三个客房,追梦居中,他怕吵嚷,但凡多得一人,便无法入眠。看那主楼留有兵卒把守,烟筱扬锁紧眉头,吩咐众人快快入寝,不得生事,明日赶早起程。
这帮官兵显然是那对中年男女口中所指,定当管押有女子或者甚么贵重之物,均乃伤天害理勾当。三更过后,追梦闻得墙外有脚步声起,便拉了门闩,摸到烟筱扬门前,正待轻叩。“是追梦吗?”“正是。”门是虚掩着的,烟筱扬衣冠整齐,迎追梦入内坐定。“就知道你这小鬼头不甘消停。我也听出外边有动静,想是途中所见的那些人,与咱们无关,切勿添乱。”追梦道:“这帮鹰犬抢人女儿财物,被咱撞见,岂能不管。”“只是猜测,作不得真。况且此行避人耳目,怎可自投明处,露了行踪。”追梦一脸急切,说道:“你且将那包事物取来,帮我易容改妆,扮成古月胡前辈的模样,谁人胆敢挑衅与辨识?!”烟筱扬执拗不过,一张俊脸变成苦瓜相,只得依照追梦的描述,在他脸上扑粉描摹,勾勾画画,再安上两条髭须,一撮山羊胡。追梦随即套上外衣,执铜镜一看,倒有七八分相像,颇为满意。未了低语几句,吹了碗灯,伏窗户观望片刻,便溜了出去。
稍顷,烟筱扬支开了门,故意轻咳一声,走往马厩方向。“谁?干啥去。”“回官爷,去给马儿添夜草。”此番带着两名不懂功夫的美娇娘,肩负的任务更甚于走趟贵重的镖银,加之追梦横生枝节,本就重沉的心如何安放。到得马棚边,倏地闪进车厢,斜拉呢布帘,窥将出去。
四野静谧,仅寒风刮过的声音。追梦默念口诀,提气往上一蹿,小手早搭上墙头,一晃而过,竟是轻飘飘的没落下声息,连自己也暗自叫彩,轻功似乎又精进了不少。顺墙跟摸到北墙,攀上一株老槐树藏起,早望见那双中年男女正自扒拉屋顶,一束微光隐隐透出。
追梦心道不好,似乎动静太大。果然听得四周一片叫嚷,“大胆贼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窸窸窣窣一阵急促声响,仿佛几群蝙蝠飞出,而四口单刀迎面砍来。中年男女更不搭话,背靠背双剑斫出,乃进手招数,不留后路。“着,”登时劈中一人左臂,翻身滚将下去。余者仨大骇,各自跳开一步,守住门户。一人喝道:“贼人手硬,打起精神!”
中年男女见敌方武功平常,出手更是大开大阖,全无顾忌,招招紧逼,一时刀剑相交,乒乓当当连串响。
却在此时,听得有人大声吆喝:“尔等退下,看老夫手段。”一长须道人背负双手,似闲庭信步,着宽袖灰袍,自屋脊那头飘飘走来。及近丈余,这才挫身拉开架式。也不知施了甚么道法,两袍袖登时真气激荡,鼓将起来,气场大得惊人。中年男女一凛,并肩凝气,倏地双剑齐出,竟是不分先后。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道人袍袖里突然喷出两股强劲的烟雾,直冲中年男女脸面。两男女避之不及,立时中招,“啊哟”声连价响。而道人竟自不顾一眼,甩了下袍角,没事般转身退出,跃下墙头自去。
其时中年男女势同疯子,乱砍滥劈,全无章法,也不知敌人远远避在一边。俄顷,双双昂天长啸,其声悲凉凄切,“女儿啊!爹娘救你不得,惨遭贼人弄坏眼睛,先你而去!”声毕,各自往对方方向刺出,立时双双毙命!
变生突兀,始料不及,这一惊吓,差点让追梦自树顶上跌下去。俟得官兵退尽,追梦正想有所动作,却在此时,间壁的另一株老树里,窸窸窣窣落下几人。嘀咕数语,大摇其头,遂逐一撤了出去。尚有一人在稍远墙头处,露了半个头,也在喟叹唏嘘,“这是何方功夫,哪门暗器?”
“梦里水乡”十年,甚么稀奇古怪的武功没见过?却没有谁比这位道人更为离谱。以真气鼓荡袍袖,类似蛤蟆功,也许“四尊者”能够办得到,而喷射黑色毒气伤人眼睛,这么无耻阴损手段,着实歹毒而下三滥,非高手所为!追梦深深烙下了这个灰袍道人的影像,也发誓替这对横尸当前的夫妇昭雪,救下他们的女儿。囿于敌情不明,而自己没有伤人手段,只得暂且做罢。正想纵出去查看备细,刚刚自墙头边喟叹的黑衣人,竟是去而复返,鬼魅般的身影晃得几晃便到,踩在茅草屋顶上,仅仅些微声响。在这个寒风飕飕的子夜,屋里的人断然听不出来。见他俯下身来,直瞪尸身脸面,尤其是那四只受创的眼睛。时儿点头,时儿摇头,不停地推导又不停地否决。这当口儿,追梦已经稳稳地锁定了他的身份。被他掳过一次,还是那身黑衣,不是一抹残红邱向松,还能有谁呢?!
追梦并不怎么害怕,深信自己的“鱼龙舞”不至于落在下方,只是不知他因何也牵连此地,是尾随自己而来的吗?当下屏息凝神,静观其变。片刻之后,邱向松撇开尸身,往扒开漏光的细缝瞄了瞄,似乎无甚收获,晃身往村里奔去。
追梦的身形轻得像飘絮,也往细缝里瞄了瞄,内里是四名昏睡的年轻女子,猜想与事实一致。今晚动静太大了,想悄悄把人救下几乎不存在可能,可以先缓一缓,等下一个站点再想办法。而邱向松背负几条命案,与商秋一丘之貉,都是东平府城、阳谷县、马王铺三地谜局之核心人物,因此追梦尾随而去,心想自当会有收获。
左拐右晃,过得村子,是一片坡地大山,山口裸一巨岩,上书“小王庄.大青山”六个大字,格外醒目。但见这座“大青山”林密路幽,蛇形绕路,倒也宽敞,可供马车双向通行。而邱向松走的是近道,乱石铺砌,狭窄坡陡,弓身攀爬时,前膝盖可磕及脑部下颏。两人这般保有一二十丈距离,各花一个多时辰,一先一后到得山上一处“”天台”。追梦伏于一丛绿竹后边,见“天台”平阔铺石,三个临空边沿以石栅圈成护栏,约半个身高,搭配几座凉亭和管理房。而靠山一面最是雄伟,立有一尊数丈高大佛像,前有香炉、供桌及放生池。看来简单明了,一览无遗,景物大致如此。再看那邱向松,已行出广场前方牌楼,而两侧林木森森,视线已不能及,忙施展轻功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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