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们说,”圆脸男孩坐在网球场的边角上,对之前背网球拍的两个男孩说,“刚刚有个疯子跑进我们学校里了。”
“真的假的?”个子高些的男孩问。
“亲眼所见怎么会骗你?”圆脸男孩说“你看教练到现在还没来,他去通知其他老师去抓那个疯子了。”
“疯子跑到我们学校干啥?”个子高些的男孩问。
“他是疯子,做事当然没有逻辑了,”稍矮一点儿的男孩说,“就像我以前一个邻居的儿子,大热天的穿棉袄到太阳底下乱跳;冬天里穿着背心短裤到处跑。当然,一般情况他都被关在家里,他是偶尔趁家长不注意的时候跑出来的。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到处跑,——说起来,这个疯子倒是从来不伤害别人,所以我们大家都不是特别怕他。有一次费蒙——就是那个著名的占卜师,现在在‘黑马’做副会长的那个人,你晓得吧——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说有人躲了起来让他找,只要他找到了,他便可以真正的解脱。”
“他在找什么啊?”个子高些的男孩问。
“谁知道啊,”矮一点儿的男孩说,“疯子的话能信吗?”
“为什么不送到医院去治?”圆脸男孩问。
“以前送到精神病院治过,“矮一点儿的男孩说,”但是没过了多久他就跑回来了。“
“跑回来了?”圆脸男孩有些惊讶地说,“他怎么跑回来的?”
“不知道啊,大家也觉得奇怪。后来又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结果他又——跑出来了,”矮一点儿的男孩说的时候,自己都感到惊讶了,这体现在这个拖长的“又”字身上,“他还到处跟别人说他看见医生吃人。”
“医生吃人?”个子高些的男孩不敢相信地说,“这不太可能吧。”
“唉,”矮一点儿的男孩的叹息不代表哀然,而是代表无力,“我都说了他是疯子,他的话能信吗?”
“书浪跟教练请假了吗?”圆脸男孩问,“他说他发高烧,真的假的?那我们放学后要不要去看他啊?”
“这就不用了,”矮一点儿的男孩笑了笑说,“我早上来的时候遇见他了。”
“怎么样了他?”圆脸男孩问。
“生龙活虎的,”矮一点儿的男孩含着似乎马上要从脸颊上溢出来的笑容说,“我早上看见他在买网球拍的线,他要我转告教练,说他今天来不了了,他发高烧。可我看他一点儿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啊,估计是找借口逃学。”
“书浪逃学已经成习惯了,一个月总要逃一两次学,”个子高些的男孩说,“有时候连网球比赛都不参加,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逃学多爽啊,”圆脸男孩不正经地笑着,“下一次我叫他带我一起去逃学。”
“今天就我们三个人是吧?”矮一点儿的男孩忽然说,“启明他们去市体育馆参加特别训练,其耳要打篮球赛。”
“你们觉得,”个子高些的男孩像心中触及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似的,嘴角拉长了,变得很细,轻轻地扬起来,淡淡的微笑像唇油似的涂抹在嘴上,“我们就一直这样坐着聊天好吗?教练知道了不会骂我们吗?”
“都是你,”圆脸男孩猛地站起来,膝盖从弯曲到拉直的过程又快又流畅,就好像轻快地跳跃起来似的;他望着个子高些的男孩,做出一半是生气,一半是玩笑的表情,生气的面颊包着满口的使两腮微微鼓起的笑容,“聊什么天?真是不思进取的家伙。”
个子高些的男孩也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脸上的表情是莫名其妙,嘴角上轻轻悬挂着的微笑是无意义的、淡然的,轻柔的如同湖面粼粼的波纹:“怎么又怪我了?是你先要说的,我只是建议先坐下来而已,是他,”他指向矮一点儿的男孩,“是他乱扯一些东西,才使我们说这么长的时间。该练球了,不然星期五的友谊赛输了的话,教练又要骂了。”
“好啊,又怪上我了。”矮一点儿的男孩埋怨地说——其实他一点儿也不矮,只是相比个子高些的男孩要矮一点儿,看他站起来之后与圆脸男孩挨着站在一起,是差不多高的。他弯腰从放在地上的网球拍套里取出一个青色的棒球帽盖住了头上,所以,我现在叫他戴帽子的男孩好些。他先取出帽子戴上,接着取出网球拍:白色的涂有红条纹的网球拍。他对个子高些的男孩说:“来打一场吧,我们两个替补队员先练练。”
“那我怎么办?”圆脸男孩故意地皱起眉头,装出愁苦的样子。
“你自个儿练发球吧,”帽子男孩说,“你的发球技术还有待提高。”
“好吧,”圆脸男孩有点儿失落地说,声音小了是自然的。脖子像折断了似的向前垂着;他已经慢慢地走开了,走向了另一个网球场——草地网球场。
“好了,我要开始发球了。”个子高些的男孩站在发球位置,用手拍了拍网球。与此同时,站在对面的、双手紧握着网球拍的是戴帽子的男孩,满脸啊,“写”着认真,注意力完全集中的两只眼睛往前凝视着,一动不动,像是黑色的鹅卵石一样,仿佛很坚硬,一缕眸光照射在上面凝固不动;仿佛很重,是因为所以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们身上吗?你看,越发聚精会神,他的膝盖就越弯曲,背也越往下弓,仿佛是被那一双聚精会神的、目不转睛的眼睛给压的。
个子高些的男孩开始仰头了,他的眼睛注视着抛上天空的网球。网球拍扬了起来,锁定了网球,猛地击打出去:“去!”网球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飞快地飞出去。
戴帽子的男孩眼睛突然睁大,似乎忽然亮了许多:“外角?”飞快地跑向右边,突然他细微但是很紧绷地皱起了眉毛,“向外飞?”你们看,网球在触地反弹起来的时候竟然不是按着原先冲向地面的方向弹起来的,而是向球场右侧转折了一下,弹向球场外面,与球场右侧边的线几乎是垂直的,“竟然是侧旋?”戴帽子的男孩的脸忽而惊讶忽而坚忍不拔,他咬了咬牙,奋力地往球场右侧跑,伸展手臂,手臂伸得笔直,用网球拍去够那个球。鞋子与地面快速的摩擦声飞入耳膜,差点将网球拍击中网球的声音给淹没了。还好戴帽子的男孩全神贯注,他紧张的神经捕捉到了这个微弱的击球的声音,放松了下来了一些。但要完全放松是不可能的,听听他的心声:“回得这么勉强,质量一定不好,要赶快防守。”马不停蹄地转身往底线中央跑,一边跑,一边看见自己刚刚的极限回球很优雅地落到了对方球场的中央,弹跳起来之后抛向了对方底线中央,他还看见网球的前面,个子高些的男孩已经挥动了球拍。球拍挥过之后,球已经斜向飞向戴帽子男孩的右边,也就是刚刚发球落点的附近。
“重复落点?”戴帽子男孩皱着眉头,他刚刚跑到底线中央,连转身面向对面的动作还没有完成呢,再跑回去接显然是不可能了,只能扭过头去用目光去追那颗网球,眼看它落在了界内,“你以为这样我就接不到了吗?我可是有新绝招的!”他斗志昂扬地说。
网球从地面快速弹跳起来,斜飞出场外,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流畅的弧线。可弧线划到一半就被一只旋转着冲上去的网球拍“剪断”了。“剪断”的声音不是“咔擦”声,而是富有弹性的声音。就这么“嘭“的一声,网球调转头来划出一条笔直的斜向下的线冲向网子的顶端,掠过网子朝对角方向俯冲,落在了内角,靠近界线,之后就是快速地弹跳,跳出界外去,至此结束,网球在低空中飞了一个大斜线。个子高些的男孩反应过来之后,所剩的时间只够他扭头望着球蹦出去。
“怎么样?”戴帽子的男孩信心大增,“这是我苦练的绝招‘大飞镖’。”
“了不起啊,”个子高些的男孩望着戴帽子的男孩说,“你不会是歪打正着吧,凭运气吧?”
“哼,”戴帽子的男孩不服气地说,“瞧不起人是吧,不信你再打一球,我同样扔球拍接。”
“可以。”个子高些的男孩说。
戴帽子的男孩走到球场右角上捡起了那只网球拍,拍拍球拍上的灰,下意识地抬头往前望着。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正侵入他单薄的眼皮里,他抬头望望天,目光忽然被吸引了:“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伤心啊。”他把帽檐往上掀了掀,有金色的阳光趁虚而入,镀在他柔顺的黑头发上。
个子高些的男孩也抬头望着天空:“你从哪里看出来像了?只是有点儿像人而已。”
“伤心总是那个样子默默眺望远方的,”戴帽子的男孩说,他站了起来,目光下移到水平的位置,不再仰望了;把头低下来,不再抬头了,用这样的动作宣告自己已放弃了这个话题,可他脸颊上有一层淡淡的忧伤,“算了,不提他了,提起他我心情就不好了,”他抖擞起精神来,一抹笑容使他脸颊恢复了神采,“你发一球,我用‘大飞镖’接。”
“你可接好了,”个子高些的男孩一边用手拍着网球一边说,“这一球是侧旋的。”
“哼,”戴帽子男孩发出不屑的声音,“放马过来。”
“马我没有,球倒有一颗,”个子高些的男孩平静地微笑着,把球往空中一抛,右手扬起球拍,眼睛忽然一锁,本来柔和的眼神平添了一些凶意,“试试我这颗球。”“嘭”,清脆有力的击球声响了起来,球在空气中化为一道绿影掠过网子划向外角底线附近,落下并弹起,弹起的方向与落下的方向产生了一个约90度的夹角,不朝底线飞,直接朝右边飞。
“小样,”戴帽子男孩低声说道;手腕一弯,在迅速伸直,速度很快力道很猛,像要把手腕甩掉一样,可其实被甩出来的是球拍,一边旋转着一边朝网球弹起的方向飞去,“看我的绝招‘无敌大飞镖’!”
球又被击了回来,掠过球网落在了对角处。不过这次网球弹起来的时候,背景不再只有远处的建筑物了,还有手持网球拍蓄势待发的个子高些的男孩:“这次我可有准备了,”一个漂亮的对角球,没有了球拍的戴帽子男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你的绝招是一次性的,用过一次就没什么用了。”
“唉,”戴帽子男孩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只能出其不意一下,我还得练新的绝招。你教我侧旋球吧。”
“这个我得想想……嗯……想好了,你教我‘大飞镖’,我教你侧旋球,你看行吗?”
“行,”戴帽子男孩说,“这样很公平。我真希望比赛的时候能帮我们队赢一场,今年的比赛我一定会上场的。”
“我想问你,”个子高些的男孩说,“那个‘大飞镖’是你自己练出来的吗,没人教你吗?”
“是一个精通暗器的老伯伯教我的。当然他不会网球,他教我的是飞镖,”戴帽子男孩说,“这老伯伯是个世外高人,他隐居在深山里,很少下山来。听我四爷爷说,他之所以隐居在深山是因为想等一个女人,一个痴情于他的女人。二十多年前,他是一个暗杀集团的副团长。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本来就要成亲了,正在他们成亲的那一天,他突然接到命令要执行一个紧急的任务,因为当时他想争夺副团长的位置,所以没多想就扔下他的恋人而去,可没想到这个任务十分艰难,一连几个月都没有时间看他的那个恋人。后来任务完成之后,他才知晓他的那个恋人忍受不了成亲之日被丈夫丢下不管这份耻辱,一气之下跑到深山里,从此没了踪影。”
“那你怎么到那儿去了,去深山里干嘛?“个子高些的男孩问。
“我暑假去我四爷爷叫玩。我四爷爷家住在山下。我白天无聊的时候上山打野鸡,就碰到了他,他穿着很朴素的褐色麻布褂。你猜他在干嘛?”
“在练飞镖吗?”个子高些的男孩问。
“不是,”戴帽子男孩笑着说,“他在打坐冥想。”
“他出家了吗?”
“没有,”戴帽子男孩说,“他有一头半白而蓬松的头发,像杂草。”
“修道的人也常打坐冥想。”个子高些的男孩说。
戴帽子男孩摇摇头:“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道士。他坐在一间小木屋前面,就坐在地上。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可他听觉十分灵敏。我提着刚猎到的野鸡由于好奇心走上来瞧瞧,脚步很轻,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屋子,有所提防是理所应当的;我刚靠近屋子,就看见了正在打坐的他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他嘴唇动代表着说话,可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跟我说话啊,所以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等把他的话全部听完,再隔半秒钟我才反应过来:‘小孩,你跑到这深山里头来干什么?’他说。”
“‘我?’我说。因为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当时我愣了半秒钟,才回答他的话:‘我打猎。’我将手中的一只野鸡举高给他看。可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一副淡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样子。他说:‘你一个小孩子独自到这深山中打猎,不害怕吗?’
‘不怕啊,有什么可怕的?’我说,‘有鬼吗?’
‘如果说有鬼你怕吗?’
‘怕,’我说,‘但是我不相信大白天的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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