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到此,只有一条道了。那就是离开这儿。可是我不知道是马上离开好,还是再和学生见一面好。犹豫片刻,我还是选择了后者。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教室,去向我的学生告别。
我不知道,我的脚步为什么如此沉重,脚上就像挂了沉重的铅,每走一步都这么艰难。从办公室到教室,只有几十米的路,我觉得有几百里似的。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难受,没有如此伤感。我的心就像被许多怪物张着大嘴伸开利爪疯狂的嘶咬着,心被撕烂了,一块块的粘在怪物的爪子上,含在怪物的嘴里,滴着鲜红的血。
面对就要离去的校园,我的泪水在眼里直个劲地打转转,盈满了眼眶,又泉水般的涌出。
我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自己脚上那只已经断了一根带的凉鞋,看着屋檐下铺在路上的缺边少缘的红砖,一步步走向教室。
我走得很慢,好像生怕踩死地下的蚂蚁似的。
天气灰蒙蒙的,似乎看不到阳光,周围一片昏暗,校园里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往日的色彩。那些绿绿的树,那些绿绿的草,也都像死了一般。校园里孩子们那天真烂漫的笑声变成了令人窒息般的沉寂。教师的办公室里往日里友好的亲切的笑脸换上了一张张难以琢磨的复杂的表情。
我从心里说:可爱的校园啊,你这个让我迷恋的神坛,你这个令我神往的圣地,我如今就要离开你了。可是,你这个无情的家伙,好像至今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似的;好像在这里,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似的。对我的到来,你没有做过什么表示;对我的离去,你又是这样无动于衷。那些学生,那些老师,好像也是从另一世界走来,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好像我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千奇百怪的东西,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是一个丑八怪。他们谁也不主动和我说话,好像都在看我的笑话哇。
起风了,风刮得树枝呜呜作响,粗大的树枝都疯狂地摇摆着,脆弱的败枝、原有的枯枝掉到地上。地上的尘土飞起老高,在空中打着圈,又落到地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我的衣服整个地抖动着,后襟被掀起,前襟被撕开。我不明白老天爷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无情,专在这个时候来捉弄我。风越来大,那是撕肝裂肺的风声,那不是风声,是笑声,是像野兽一样怒吼地嘲笑!
我似乎看到一个怪兽跳到高高的房顶上,伸长脖子,露着狰狞的牙齿,瞪着寒光逼人的红眼睛,面对着我。我听了它向着我大声的嘲笑孔叫:“刘宪华,你这个无能之辈!!!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小子!!!你这个让爹娘丢脸的东西!!!你这东西!!!你这东西!!!东西!!!东西!!!东西!!!……”
走到教室的门前,我突然站在这儿。门是关着的。门漆黄中透着白,鲜亮鲜亮的。这门漆还是前几天,我亲手给学生油过的。那天见教室的门漆脱落得不成样子,我自己买来油漆,找来刷子和一只破碗,拧开瓶盖,把油漆倒进碗里,又找来一点汽油,倒进去,调匀,沾着漆,轻轻地均匀的刷在门上,油漆的味道刺鼻的难闻,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我从上到下,一刷子一刷子油完了门,鼻子再贴近门漆,闻了闻,竟觉得那么香那么甜。门旁的墙角上还有用水擦洗过的痕迹,这里原来一些坏学生写下许多的粉笔字,花里花骚,难看至极,前几天我用湿布擦干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来了。门上的那块玻璃很光很亮,前几天一个坏小子把它打破了,我掏自己兜里的钱,跑了老远的路,在一个玻璃店里,按照量好的尺寸,让人家割好,给学校的会计要了几个订子,亲手把它换上的。
教室里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一手扶着教室的黑色的木门框,一手扶着门旁红砖的墙角,没有一点生气的头又低下去。我一副痴呆呆的样子,傻子一般地站在这儿。我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教室。我是那样灰鼻子灰脸地来的,如今又是这样灰鼻子灰脸地离开。我实在没脸面对自己的学生。过去的我,还真没有想过那些灰鼻子灰脸还是红鼻子红脸的事,从来都是那样自信,那样神气十足,挺着胸,昂着头地走进这个教室。这会儿的我,却像是在战场上刚刚打了败仗的士兵,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更像是一只被主人从家里赶出去的狗----丧家的狗,丢人的狗,耻辱的狗。我真的很难走进这个教室,就是这样一步,也难跨进去。
灰鼻子灰脸,就灰他娘的吧。我不能就窝窝囊囊地,像做贼似的离开学生。我鼓了鼓勇气,跨进教室。我好像不是跨进去的。我就像只落水狗,在世人的嘲笑和呐喊中,在又脏又臭的水沟子里游啊,爬啊,挣扎着上了岸,我带着浑身湿淋淋的水,爬啊,爬啊,总算爬到了这儿。进了教室,我真想走上讲台,在学生面前抖一抖我身上的狗毛。可是我没有抖。我只是把那张死人一般的厚厚的脸,放在了教室,放在了学生面前。
我再没有资格登上讲台,也没有勇气登上讲台。我只是在讲台下,呆呆地站着。可是光这样站在这儿,又算干什么吃的啊?
我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摸了摸学生的小脑袋,瞅了瞅这些阳光女孩可爱的眼睛,看了看调皮男孩的可爱的小脸蛋,拿了拿学生们摆放在桌上的一本本的书,回想着这些日子,我给他们讲课,和他们在一起说过的那些温欣的话,还有那些像朋友一样亲密无间的交往。
我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大黑板。黑板上那篇学生作文是我才为学生改好亲自抄在黑板上的,板面的花边,还有那上面的小太阳是我精心设计的。每次学生的作文我都要选出一篇最好的一字字地改成范文,有时抄在黑板上,有时刻成片子。
刻片子,我刻得很认真,刻板放在桌子上,蜡纸铺在刻板上,抻得平平的,我端端正正地坐好,左手摁着腊纸,右臂悬浮在刻板上,刻笔一笔一划地刻下去,我的心血,我的忠诚,我的爱心,就像泉水一样在刻笔的笔尖上唰唰地流出来,化作一个个工整的汉字,化作一篇优美的文稿。刻好的腊纸,我拿起来,看了一遍又遍,有个字刻错了,我小心地涂上腊油,张开嘴,轻轻地吹干,重新把字刻下去。然后再重新看一遍。哈哈,总算没有错了,满意了,我双手捧起腊纸,在自己的鼻子上闻了闻,晃动一下我可爱的圆脑袋,站起来,伸伸腰,快活地跑进油印室,打开油印机,在那个小网子上均匀地涂上印油,小心翼翼地把腊纸贴上去,拉平,夹好,拿过油滚,弯下身子,小心地用力地均匀地一下下轻轻推下去,一张张片子印好了,我的双手全都粘满了油墨,脸上身上也是油。拿起那些印好的学生作文,我像个快乐的小狗熊似的跳起来,嘴里还糊乱地哼唱上两句。把这片子一张张地发给学生,我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充满激情地读给学生听,入情入理地讲,内心深处就像开了一朵美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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