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日子,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土地包到各户,牲口也分到各家。生产队集体劳动记工分的体制,已经成为历史。国家各方面的政策,也都有了新的改变。
有一天,娘说:“儿啊,已经有消息:你们正式分配工作了。”娘说着,眼睛一热,眼里的泪都流出来了。
“娘,谁说的?”
娘说:“你章嫂告诉我的。”
章嫂是刘洪奎的娘。刘洪奎就是前面说过领着我们游过冬泳的,他当过多少年的中学校长和公社校长了,而且是全县有名的模范校长。他的父亲叫刘宪章,是我尊敬的章哥。章哥的爷爷叫刘庆元,和我的爷爷刘殿元是亲兄弟。章哥比我爸爸还大两岁,当了多年的村干部,按辈份,他是我爸爸的侄,每年春节都要来给我爸爸、娘磕头。亲爱的章嫂是我们村有名的孝敬公婆的好媳妇。
章哥的爸爸不能动的时候,老人常尿到裤子里,拉到裤子里。章嫂就微笑着给公公扒下裤子,用那些孩子们上学废弃的作业本子给他擦屁股,然后,她把那些粘上臭屎的擦屁股纸,扔到地下,扫进簸箕里,端到外面,倒到堆满垃圾的街后,又把公公尿湿的和粘满屎的裤子,放进盆子,端到小河边,一遍遍地洗。
章嫂蹲在小河的边上,把脏裤子放进河水里,用力地抖着,涮着,再从水里提起来,在水面上拍拍地摔着,她快乐地看着那些鱼儿,再把涮过的裤子,放进盆子里,把洗衣粉撒进去,一遍遍细心地揉,用力地搓,手摁下,头低下,身子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洗好的衣服,她拧干,放盆,再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端着,小跑似的往家跑。
跑到家,她对公公说:“爸爸,您再到大门外坐一会吧。”
“好,好。”
她就把公公抱到炕边上,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公公的双臂放到自己瘦小的肩上,让她的两手搂着自己的脖子。她的手,倒背过去,搂着公公的腰,挺身站起来,身子半弯着,一步步走向院子。她个子不高,背着公公在院子里走,公公的脚都能耷拉到地下。
她把公公放到门前的石墩上,拍拍公公的腿,握握公公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半蹲在老人的面前,甜蜜地笑着,还要说上几句贴心的话:
“爸爸,你在这儿坐着,晒晒太阳,透透气,看看街上的人,散散心。”
“好,好。”
“爸爸,有事就大声地喊我呀。”
“好,好。”
老人就坐在那个门蹲上,看着天上的鸟飞,看着满大街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打捻,踢毽子,跳绳,捉迷藏。章嫂的家就在村南靠近小河的街面上。老人看着这条小河,绿色的垂柳,清清的河水,游来游去的鱼儿,还有那毛茸茸的小鸭子,跟在妈妈的身旁嬉戏玩耍。那一群群白鹅也在水里畅游,在河边迈着它那轻盈的步伐。一群孩子叫着,跑到河边捉蝌蚪,捉小虾,捉小鱼。看着看着老人乐了,就高兴得唱上两句:
我家门前有小河,
后面有山坡,
山坡上边枫树多,
枫叶红似火。
小河里有白鵝,
鵝儿戏绿波,
戏水绿波,
鵝儿快活,
昂头唱轻歌。
过路的村民,看着这么高兴的老人,都和他打招呼:“大爷,您好有福啊。”
“有福。有福。”
“大爷,您好开心啊。”
“开心,开心。”
“大爷,您看您,面色红润,每天都活得这么快乐。保证能活到九十九。”
“九十九,九十九。”
“大爷,您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上辈子从哪修来的福哇。”
“菩萨送的。”
章嫂也是有名的善心人。有一年,附近的村子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失了,被她的女儿刘洪兰捡到。亲爱的章嫂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关爱照顾。问孩子:爸爸妈妈叫什么。孩子摇头。问孩子是哪村的。孩子还是摇头。再问,孩子就哭了。她把孩子抱在怀里,逗她乐,给她好吃的,哄她睡觉,又对洪奎说:你想法打听下这个孩子的大人。洪奎就写通知,发到学校的各个班,把孩子的特征写的一清二楚,又在公路的大树上贴了很多广告。几天后,孩子的爸爸娘终于找到自己的女儿,他们拉着孩子哭,然后让孩子和他们一起跪在地下给章嫂磕头。
我的大嫂就是章嫂的侄女,亲事也是章嫂介绍的。那年我大哥已经考上了大学,因为是章嫂介绍的,就一口答应下来。后来,大哥在大学里,有同学喜欢他,追他,因为亲爱的章嫂的关系,我的大嫂虽然是农民,大哥始终不离不弃。后来大哥把大嫂接到长春市落户,每年回家来,都去看章嫂。
这么亲近又热心的章嫂,知道我们毕业分配的消息,当然先来告诉我们的。这消息也是绝对的可靠的。感谢上帝让活菩萨一样心肠的章嫂,把这么美好的福音带给了我。
真是太好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这屇毕业生都没有分配。大概是因为国家实行改革开放,百业待兴,百废待举,要解决的问题太多吧。毕业后我们在家待了半年多,政府才给我们正式分配工作,学校才发给我们发毕业证书。
好了,我们终于接到毕业分配和领取毕业证书的通知了。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到衡水师范领取毕业证。
娘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娘从那个洋灰柜里找出上高中时我用过的一个黄书包说:“你捎着点花生,给你的老师。儿啊,你过来,给娘掀着柜盖。”我帮娘打开石灰柜最东头的那道仓的盖。娘就趴到柜边上,头顶着柜的边沿,眼睛盯着仓底,双手伸进柜仓里,捧着仓角上的那点花生,抬起头,挺起身,一捧捧地往书包里装。娘瘦小的身子还不断地扎进柜里边,那花白的头发不停地在仓里面摆动着。我们家的花生,平时娘是不让吃的,只是留到春节吃。
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鞭炮在我们家的小院子响起来,我们这个村子上空也展放出无数的奇异色彩的灯花,大哥就回到家里了,我们一家坐在一起吃娘炒熟的花生。三十的下午,爸爸在灶前烧着火,左手握着风箱的把手,在他的怀前,呼啦啦地推进拉出,随着有节奏的响声,风吹进灶火里。然后,爸爸右手不停地往里填着柴火,一根棍子在柴下动着,火苗就呼呼地从灶口里冒出来。娘把沙土倒进烧热的锅里,铲子不停搅拌着沙土,沙土很快就沸腾起来了,在锅里翻起了大朵大朵的花。娘在这个时候,把提前准备好花生,放进锅里,再不停地搅拌着花生和沙土,浓浓的花生的香味很快就弥漫了整个的屋子。估计花生的火候到了,娘抓出两个花生,放在灶上,轻轻剥开,稍微凉一凉,手搌一搌,红的皮脱落下来了。“好了。”娘说。娘就把花生和沙土一起从锅里取出,倒在地下。沙土变凉了,娘就拿个筛子把沙土筛出去,把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花生,放进柜里。我们在旁边馋得直流口水,大眼瞪小眼的围着娘。
娘说:“现在不能吃,等到晚饭后再吃。”
我们就盼着那美好的时光的到来。晚饭后,一家人吃了饺子,再把第二天早晨的饺子包好,街上院子里的鞭炮声响起来,大哥就坐在柜旁的小方凳上,我和二哥坐在大哥的旁边,坐在这个柜子上,爸爸、娘、妹妹、两个嫂子都坐在炕上,哥哥嫂嫂的儿女们扑到他们爷爷奶奶的怀里撒娇。一家人说笑着,其乐融融地吃着香喷喷的花生。
后来大哥带回一个小巧玲珑的收音机,比砖块还要小,大哥打开收音机的开关,美妙的乐声,甜美的歌声,从那个奇特的小盒里飞出来。我们第一次听收音机,孩子们在满屋子乱蹦,大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院子的鸡都跟着高兴,扑拉着翅膀在地下打滚。那只大公鸡,挺起长长的脖子跟着收音机的歌声唱起来。我们听着收音机吃花生,全家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享受着这天籁般的美声,全家人的嘴都动起来,一起嚼着又香又脆的花生,享受着这人生最香甜的美味。
再后来大哥带回一个黑白的电视。电视打开,是一片哗哗啦啦的雪花。
娘说:“电视里下雪了。”
大哥说:“不是下雪,这是雪花。”然后大哥说:“你们先别动电视。”就走出屋子,在西棚子里找到几根长棍子,又找到铁丝,找到钳子,把几根棍子接在一起。在一头又绑上天线。长长的杆子带着天线,在窗前那棵大枣树边,高高地竖起来。
“看到图像了,看到图像了!”我们在屋里叫。
大哥问:“真不真?”
“不真。”
大哥转了转天线,问:“可以了吗?”
“还是不行,比刚才好多了。”
大哥再转天线。
屋里就大声喊起来:“好了,好了。”
大哥就把天线固定在那棵大枣树上。
娘说:“哎呀,这么真,一个个的人脸都这么大。这人是怎么出来的?”
大哥说:“娘,这是通过无线电波传的。”
娘问:“什么是电波呀?”
我说:“娘,你就别问了,给你说不明白的。”
娘就不再问了。瞪着大眼看电视。
这年,我们是第一次看着电视吃花生。看着那么感人的电视剧和春节联欢晚会,真是个爽啊。
现在,本来不多的花生,这一装,就剩不下多少了。
我说:“娘,别装那么多了。”
娘说:“装满了吧,这是咱对老师的一点心意。”
娘给我装了一书包花生。已经装得很满了,娘又摁了摁,摁得实实的,又捧上两捧。娘说:“别让老师笑话咱,别叫老师说咱不实在。”
花生装好了,娘把这个装花生的包挎到我的肩上。
我背着这包花生去了衡水,最先做的事就是见我们的班主任杨景文老师。杨老师家住报社家属院,走进那个狭窄的两间房的小院,隔着窗子的玻璃,就看到了杨老师坐在桌旁。
杨老师,矮个子,瘦瘦的小脸,还是和原来一样带着近视镜,眼里透着机敏而亲切的光。他说过:“我一生最难忘的就是那年的高考了,到现在都记得高考的作文题,记得一共考了多少分。”说这话时,杨老师声音很高,显得有些激动。
那年我们将近毕业下乡实习前,我在师范的大教室里,试讲过一节政治课,就是杨老师安排的。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讲课。那时,我留着短短的寸头,穿着那件挂破了一个洞,自己又用线缝上的裤子,穿着那件发黄的白背心,一只手握着拳头,一只手拿着一根白粉笔,有些腼腆地站在那个讲台上,没有带书,也没有带教案。讲起课来,竟然神采飞扬,双手挥舞,眼睛放光。讲完那节课,意外地迎得一片掌声。
杨老师说:“还行。”
所以下乡实习,在龙华中学代表我们的同学试讲时,杨老师又安排了我。他用信任和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说:“宪华,你讲吧。”
↑返回顶部↑